午時時分,徐北游兩人和蕭知南三人匯合一,又在施食臺中用了一頓素齋,飯后徐北游陪著蕭知南來到一僻靜的許愿池前。
蕭知南珍而重之地從袖中取出一個小錢囊,將錢囊中的銅錢一枚枚丟擲進許愿池中,發出一連串的叮咚響聲。
錢袋和銅錢看起來都有些年頭了,銅錢是正宗的黃龍年間鑄銅錢,含銅量十足,不像私鑄的銅錢那樣工減料,在百姓中很歡迎,甚至可以在某種程度上當作兩文錢來用,一生中興許永遠也不會一銅錢的富貴子弟不會知道這些,在貧寒中長起來的徐北游卻是知道,黃龍年的銅錢最歡迎,其次是太平銅錢,最后才是如今的承平銅錢。
“本來許愿池應該是個很熱鬧的地方,用幾文錢就能向神佛許愿,很是劃算。可惜這鳴寺中沒有幾個百姓,都是些富貴人家,往許愿池里扔金拋銀就落了下乘,是名士們不屑為之的鄙行為,所以這兒也就沒人來了。”蕭知南微笑道:”不過我每次來鳴寺,都要來這兒扔下許多銅錢許愿,是不是很貪心呢?”
說話間,蕭知南已經將錢囊中的銅錢全部丟完,整個錢囊空空如也,又被小心翼翼地重新收回袖中。
徐北游卻是答非所問道:“你似乎很重視這只錢囊。”
蕭知南沒有否認,道:“錢囊于我,就像劍匣于你。”
徐北游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他的劍匣不僅僅是師父那麼簡單,還是他安立命的本所在,換而言之,劍匣如命絕不是一句空話,所以即便這只錢囊有什麼特別故事,徐北游也不認為蕭知南這位公主殿下重視一只錢囊的程度能與自己重視劍匣相提并論。
蕭知南沒有分辨什麼,只是笑而不語。當然看得出徐北游的心思,在看來,徐北游有如此想法也不奇怪,畢竟這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錢囊而已,比不得徐北游的劍匣,既有須彌芥子之功效,又藏有仙家誅仙、天嵐、卻邪、莫名和玄冥等絕世劍,從珍貴程度上來說,兩者堪稱是天差地別。
蕭知南提著一個小籃子,是從施食臺里帶出來的,將籃子放在一旁,自己坐到許愿池池畔的一塊圓石上,問道:“我記得你不喝酒?”
“那是以前。”徐北游坐在旁邊不遠的石頭上,說道:“自從師父故去之后我就破戒了,從一次到兩次,再到隨時隨地喝酒,順理章。”
韓瑄從小就教導徐北游,酒二字,最是誤事,之一字因為涉及人之大的緣故,尚且有可原,可酒之一字卻是沒有必要沾染,所以徐北游自小便不喝酒,直到公孫仲謀死后,才開始第一次喝酒。正所謂萬事開頭難,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只要開了頭,就很難止住了。
“我也有些時候沒有喝酒了。”蕭知南說道,從帶來的籃子中取出兩只致小巧的酒壺,一只酒壺放在自己面前,另一只酒壺則是遞到徐北游的面前。
徐北游沒有拒絕,接過酒壺后輕酌一口,算是潤潤嗓子,略驚訝道:“寺廟里竟然也會有酒?不過這酒的味道有些不太對勁。”
蕭知南也抿了一小口,臉沒有飲酒后的紅暈,反而是越發潔白如玉,別有一番風,嫣然笑道:“這是用果子釀的素酒,不會醉人,僧尼飲用也不算犯戒。”
徐北游咂了一下,“太綿了,幾乎不能做酒,而且口很,像是果子的。”
“公孫先生是釀酒的大家,他親手所釀的百花和千鳥釀更是能跟道門的長生酒齊名,你看不上這酒也是理所應當。”蕭知南一邊酌酒,一邊慢慢說道。
徐北游卻是一臉茫然,“百花和千鳥釀?我從來沒聽師父提起過,師父平常釀的酒就是蛇膽酒。”
蕭知南一怔,然后搖頭笑道:“那你可真是沒口福啊,父皇曾經收藏過一壇由公孫先生親手釀造的千鳥釀,每逢喜事也只是小酌一杯,等閑不會賜給外人。”
徐北游灌了一口酒,沒有說話。現在他突然有些理解師父的心境,百花也好,千鳥釀也罷,無疑都比蛇膽酒要好上太多太多,可蛇膽酒的那份苦,卻是前兩者所不有的,正如年老時歷經滄桑之后的沉淀,口未必如何,回味卻是悠長。
“想什麼呢?”蕭知南轉頭著他隨口問道。
徐北游即是慨又有些傷道:“剛才我忽然想起了師父,當初在牧王府時他就勸我不要跟你走得太近,如果沒有碧游島一戰,如果師父還在世上,我也許不會來江南見你。”
蕭知南喝酒很快,手中的酒壺這會兒已經見底,一口將壺中的殘酒喝盡之后,眼神有了片刻的恍惚,說道:“說起來你我還是同齡之人,不過我經歷的事大概要比你更多一些,大約是三年前,我在出游時認識了一個子,那名子跟你差不多,都是來自苦寒西北,也是無父無母,就像從石頭里抬起頭的小草,格外頑強。不過沒有你這麼聰明,從頭至尾都沒能識破我的份,只是把我當作一個從家中跑出來的富家小姐,那一次我們結伴而行,一千里。”
徐北游的臉有些訝異,也有些古怪,似乎不知該說些什麼。
蕭知南的神變得出奇和,嗓音卻是有些沙啞起來,“一千里的路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見了很多人,也經歷了許多事,這一路上很照顧我,而且還教給我不東西,如何在野外生火,如何用最的錢買到分量最足的干糧,如何分辨野菜,如何尋覓野蹤跡,總之是一些很沒用也很有用的東西。”
最后,蕭知南定定地著徐北游,輕聲呢喃道:“文繡,一個和我同齡的姑娘,從西北來到中原,尋找自己失散多年的父親。”
徐北游此時心中已有猜測,不過還是輕聲道:“那找到了嗎?”
蕭知南破天荒地紅了眼圈,輕咬,“后來,死了,為了救我,被刺客一劍穿心,就這麼死在我的懷里。沒什麼,只有這個錢囊,是娘留給的,當時里面還有三枚銅錢,我把那三枚銅錢同文繡葬在了一起。”
徐北游沉默無言,將自己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酒不醉人人自醉,蕭知南似乎真的有些醉了,似哭似笑道:“文繡啊,那麼個小氣的人,吃碗春面舍不得放蔥花,過夜舍不得點蠟燭,怎麼瞧都是人窮志短,怎麼就突然大方了呢?怎麼就舍得把自己的命給我呢?”
徐北游猶豫了一下,出手按在的肩頭上,輕聲道:“知南,我第一次見你是在丹霞寨,那時候的你騎著颯紫,雖然披著斗篷看不清相貌,但給我的覺卻像是天上的仙子一般,我當時就在想,不知道什麼樣的男人才能把這樣的人娶回家,總之不會是我這樣的升斗小民,大概也不會是端木玉那樣的人。”
說到這兒,徐北游才發現蕭知南給他的是一壺素酒,可留給自己的卻是一壺實實在在的烈酒,別人喝酒是越喝臉越紅,喝酒卻是越喝臉越發蒼白,這會兒醉意上涌,臉雪白一片,眼神迷離地看了徐北游一眼,朝著徐北游噴出一口醇厚的酒氣。
徐北游沒有躲閃,任憑醇香的酒氣撲在自己臉上,喃喃道:“不過現在我改主意了,誰說癩蛤蟆不能吃天鵝?我還就吃定你這只天字第一號白天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