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的棺槨按本朝律例便已違製，何況是珍貴過尋常楠木百倍皇家用的楨楠。”正值壯年的匠人麵難，“這鬆峰郡但凡材的楨楠都被府造冊凳錄，就算是郡城裏有頭有臉的大族，哪個不怕死的砍了去也是要掉腦袋的罪過....”

龍鱗茵陳、江西紫杉，建昌花板、壽俱全。鬆峰山腳下鎮中桅廠並無招徠生意的幌子，前門口十六個中規中矩的墨字，與鋪麵一樣都不算寬闊，勝在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倒也勉強對得起那十六字言語。

兼掌櫃一職的匠人在鬆峰山腳下土生土長，早年間為了進到鬆峰山去出人頭地也練過兩年把式，奈何實在悟平平，年紀稍長些，本想再熬些時日，奈何家中老頭子突然離世，就回來繼承了這間鋪子的家業。

在這不算多麵行當廝混二十餘載，頭幾年看多了世態炎涼人冷暖，與當初浪跡江湖快意恩仇的希冀反差鮮明，心中難免有些怨氣。後來隨著年歲漸長，那點鬱結心思也便一掃而空。直至幾年前，鬆峰山和煙雨樓那場曠日持久的死鬥，他和所有鋪裏的夥計都忙碌到通宵達旦腳不沾地的時候，想起當年老頭子聽他說要習武時既不讚同也不反對言又止的神，心頭便了然了。

“楨楠難得，又是違製的用法，這些年城裏那些郡大族的當家老太爺過去，用的也多是檗木....”

壯年匠人一麵察言觀一麵斟酌著詞句，眼前秀婉約婦人裝扮的年輕子縱使飾都極樸素，可言辭和上那與小家碧玉大相徑庭的氣態不得不令他提起十二分的小心。這行當做好了未必有賞，可做得不好了，絕非是靠三言兩語能打消的仇怨。

“檗木便檗木了....隻是不知掌櫃這間桅廠能做出多副來？”

掌櫃的先是一怔，著實有些揣不清眼前年輕子言下之意：“小店雖說不大，店中現的檗木壽材也有一隻手的數目，先前又剛到了批板材，若是也算在，怎麽著也能做出小幾十副....”

“太。”

太？壯年匠人表僵，饒是給他這些年見慣了各路牛鬼蛇神，也斷然沒有見過嫌自家鋪子壽材太的主顧，一時間竟找不出話來回。

有峨峨雲髻的年輕子舉目遠眺那座遍地蒼鬆翠柏的山，分明就站在咫尺之遙手可及的跟前，可壯年匠人卻覺得在極高極遠，上莫名多出了種生人勿進的威儀，教人不敢生出侵擾的念頭，隻能束手恭敬地在原地相候。

如果壯年匠人此刻敢抬頭和對視的話，就會發現麵如靜湖人眼中的霧氣濃鬱到像是要滴出水來。

近黃昏了，在雙腳站得有些酸麻的壯年匠人第三次悄悄擺手示意學徒不要上前的時候，年輕子終於緩緩開口。

“這兒就在鬆峰山腳下，想必能時常見到這座江州江湖執牛耳者門派的弟子？”

暗暗活酸麻手腳的匠人聞言點點頭，猶豫片刻後笑道：“日日能見，也算是咱們近水樓臺的好，不怕客人笑話，小人年輕時也練過幾年拳腳，閑時也耍幾下把式，上人鬆峰山來巡視的弟子，要是謙讓幾手還好說，但凡在鬆峰山練了二三年的弟子，起真格的也不過十合以見分曉。”

十合見分曉還是壯年匠人為了顧惜麵的說法，他武道底子打得稀拉平常，向那些鬆峰山弟子討教的意味遠多過切磋試手。私下他也曾想過，真到了生死相向的時候，他能在後者手上走出幾合，三合？五合？再多，就不敢去想了。這還是鬆峰山上隨手一抓就是一大把的外山弟子，至於地位再高的那些大人，就不是他所能親近的了。

鬆峰山....似乎也沒有想象中高啊。

年輕子喃喃地低語。

....

載著年輕子來時的馬車又載著年輕子離去，鋪子裏早已按捺不住的匠人和學徒紛紛出來，雖說大多隻有驚鴻似的幾瞥，可那全然不像新喪的年輕子幾乎將印象死死烙印在他們腦海中。

這就是子？矮壯的青年學徒踮起腳尖，湊近了要看還在出神師傅手中的那張薄紙，乖乖，就那麽張當屁草紙都嫌薄的玩意兒，竟然能換來小山那麽大一堆的銀子？隻是還不等他再多看幾眼，仿佛生怕被他看丟幾錢銀子的師傅就巍巍將那張紙收懷中，卻也不見多喜。

“忙完鋪裏的活計早些回去，這幾日就好生在家裏呆著，別上街麵。”壯年匠人拍拍學徒肩膀，“做的不錯，等過些時候忙活完了，多一百文的例錢。”

莫名加了月錢又能歇上幾日的青年學徒滿麵春風，一步一蹦躂離去時並未留意師傅的長籲短歎，即便真瞅見了多半也隻會心裏暗暗腹誹這世上哪會有跟銀子過不去的生意人。

是啊，這世上哪裏會有和銀子過不去的生意人，壯年匠人苦笑著自嘲，可自個兒所在的這行當，生意興隆，真是好事麽？

....

“你們是第二批的後備，逆賊盧子贛倘若真戰敗那幾位山師兄也無妨，自然有本山高人出手，你們所要做的就是把他在鬆峰山上同夥的後援堵死在這兒，半隻蟲豸都不能放過去！”

披鐵甲握長劍的鬆峰山弟子掃視一圈麵前服飾兵堪稱五花八門的三十餘人，微微皺眉，那些附庸門派麵對本山征召自然不敢不應，可派來的人手這般冠不整的懶散模樣，實際戰力想必比起表裏要來得愈發捉襟見肘，靠這樣一夥人來平定山上的，那些大人也未免有些異想天開的嫌疑。

原本以他外山弟子份斷然沒有統這三十餘人的資格，可現如今山那些武藝高強的師兄師姐大多都不在山上，餘下人手多也被安排在更要的所在，不得已才從外山弟子選出堪用的幾人臨危命。

不久前他從一名生麵孔執事手中領到了這副鐵甲和統領附庸門派人馬三十餘人的令，初時尚且有些忐忑，可在執事說出倘若他能在這場中穎而出，躋山弟子一事也是水到渠的言語後，然無存的忐忑後便俱都是若狂的欣喜。

“諸位都是各自門派的中流砥柱，若有於此役中有所斬獲者，在下事後自會替諸位向山主請功。”他板正麵孔，低嗓音使得自己盡可能瞧起來老些，“可若是有臨陣畏不前，不力戰死戰者，休怪到時在下不留麵！”

然而這段他自認還算鏗鏘有力的言語拋出去以後，應聲者寥寥無幾，還都是同在外山的幾名師兄師弟。在鬆峰山外山還算有些威的他登時麵上就有些掛不住，拂袖而去是萬萬不行的，可麵前散兵遊勇如此作為，再不立威，隻怕此間事了也要被那幾名師兄師弟看輕了去。

該提出誰來做那殺儆猴的立威人選....

不多時他視線便牢牢鎖死了西北角的某，滿臉都是老神在在武人近乎滿頭霜雪，背負張牛角弓，兩隻胡祿箭矢茂如林，一副軍伍出的武人習氣，令這名鬆峰山外山弟子有些莫名眼之餘，心中也暗暗敲定就拿此人開刀。

江州上下的鬆峰山附庸，稍有規模的門派他都不記得有這麽一號使弓的老東西，多半是哪個小門小派拉出來濫竽充數應召的老人，那張牛角弓十有八九也就是看著唬人，七八石力的弓，以他在三層樓武夫中能算出類拔萃的膂力都開不了多次數，這使弓老人竟還背了整整兩隻胡祿的箭矢，難不這大還未必有他胳膊的老頭兒能開弓數十次之多？天大笑話。

不過據說那曾與煙雨樓同流合汙的棲山縣張家餘孽中也有這麽一號使弓的老者，和那掌門一樣都是軍伍出，劫了武杭城法場不說，當初山弟子與長老聯袂出手圍剿都鎩羽而歸，還有名德高重的長老被斬斷臂膀，據說相當部分原因都在那廝上。

軍伍出....老頭....使弓....

“這會兒才認出咱們棲山縣張家的陳十老爺子？你們這些鬆峰山弟子果不其然眼珠子都長腚上。”男人聲音渾厚，在這名鬆峰山外山弟子駭然的眼中緩緩收刀，笑容猙獰，“棲山縣張家，周敢當。”

幾名鬆峰山外山弟子首緩緩倒地，幾乎是同時，這幾人旁邊都有至兩人暴起出手，毫無防備的鬆峰山外山弟子俱都暴斃當場。

在周敢當開口的瞬間那名鬆峰山外山弟子轉要逃，卻被一箭穿頭顱。

陳十抬頭，正逢當空雷聲炸響。

“拔刀。”陳十沉聲道。

棲山縣張家最後的男人們拔刀出鞘，扯下外衫赤膊上，如洪流般咆哮著奔赴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