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州乃是大城，今年以來，自了深冬，哪一日不凍死一兩個人，河裡撈起首，或因失足、或是自盡，各緣故都有，本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平日裡大家也不過議論兩句而已。

可這一回卻不一樣。

死的可是顧平忠！

自當日堂中審案過後，幾乎是一夜之間，亭巷的顧家大老爺指使人縱火，害死了許多百姓，卻又靠得私手段逃過了牢獄，把罪責都往弟弟上推的事，便傳遍了街頭巷尾。

民間傳話，半點不需要衙門判案那人證證，只要有一張，便能把事給定論了。

更何況顧平忠在堂中被季清菱用獻產將了一軍，又被一掌扇得連個屁都不敢放，外人看來，簡直是是非自有公斷，不需誰來引導，便人人心中有數了，早已是左一個“毒辣”、又一個“惡歹”，把他祖宗八代都問了數百回。

這一回東澗河撈起一男，立時有好事者報了衙門。

死者著奢貴衫，不需耗費太多功夫，便已是鎖定了幾戶人家，等各一問，果然亭巷的顧家老爺自昨日傍晚出門，便未再回家，家人正猶豫是否要報，此時到得衙門一認，果然那泡的已是有些發脹，又烏青發黑的首，正是一夜未歸的顧平忠。

鬆節把打聽來的話說了一回，又道：“仵作驗了，說是投河自盡的。”

季清菱不由自主地了一眼顧延章。

對方也正看向，神十分坦然。

“不是自盡。”顧延章道。

當然不是自盡。

季清菱見過顧平忠兩回，一回是初延州城，以侄媳的份拜見族中叔父，另一回便是前兩日在堂中，兩人脣槍舌劍，彼此都想把黑鍋往對方頭上蓋，最好砸連人帶鍋，砸進泥裡，再踩上兩腳，纔好永世不得超生。

前一回還罷，後一回，顧平忠給的印象極深，對方心思深沉，應變快速，又甚能忍，這樣的人，便是遇上再大的變故，也絕不會輕易舍掉命。

本還打算後續要更爲小心謹慎，免得對方緩過氣來，再出什麼惡招，誰曉得他竟死得這樣乾脆！

季清菱有些錯愕，想了想，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五哥，那顧平忠，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

顧延章點了點頭，道：“得罪了州衙裡的一個押司。”

他把自家在宗卷庫中的發現與在州衙中的行事同季清菱說了。

“今日我沒有去州衙，就是給他時間收拾首尾，免得那人狗急跳牆。”顧延章道。

屋中鋪了地龍，燒得暖洋洋的，他本就不怕冷，此時更是隻穿著薄薄的布衫，手中還持著一卷書，因是同季清菱在說話，語氣十分溫。

他把手中書卷放下，往前傾了傾，聲音裡帶了一淡淡的張，問道：“清菱，你……怕不怕？”

季清菱腦中還在想那押司的事，此刻聽得他如是說，有些奇怪，擡首問道：“怕什麼？”

“如果昨日我不說那一番話，做那一番事……今日他也不會死……”

佈局時沒有怕，行事時沒有慌，可此刻面對家中這一個小姑娘，顧延章卻當真心中生出虛來。

原還不覺得，如今從頭到尾回想一遍，自家行事，同那等玩謀詭計的小人，也無甚區別了，鬼鬼祟祟，險狡詐的。

清菱會不會害怕這樣的自己……

手上還沾著……

他屏住呼吸，看著對面那一個人，心中七上八下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季清菱面變得十分詫異，反問道：“不他死，難道我們死嗎？”

顧延章一愣。

季清菱抿了抿，道：“五哥，當日如果不是你運氣好，遇上週殿直，十有八九，如今已是升了天，剩我一個人對付那七叔，我可應付不來！”

想了想，竟是有些憤慨地道：“死有餘辜！便宜他了！！”頓了頓，又道，“五哥，他把那些百姓的房舍地產都吞了，可咱們又沒有證據，他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那些無辜之人怎麼辦？被他吞走的那些個財又該怎生理？”

不由自主的，顧延章心中鬆了口氣，他不由自主地問道：“清菱，你不覺得我手段骯髒？”

“對付宵小之輩，難道還要選手段？”季清菱睨了他一眼，滿臉的“你是不是當我蠢”的表，道，“自然是怎麼方便怎麼來了！”

“五哥，你怎的突然變得瞻前顧後的，一點都不大氣！”

季清菱道，口氣中猶帶著三分調侃。

竟是被小姑娘嫌棄了……

顧延章心中十分複雜，甜，又酸溜溜的，說不出是個什麼味道。

季清菱復又問道：“五哥，那顧家的產業？”

“衙門自己會理的。”顧延章道，“只是如今楊平章不在，我看那鄭通判，實在是手腕有些乏力，怕是彈不住這一衆員胥吏。”

又道：“衙門收拾了亭巷的產業，也不曉得的是誰的肚子……只苦了遭火難的人……”

季清菱想了一陣，實在是有些不爽快，道：“真人著惱，只是不在其位，不謀其事，卻又拿他們沒辦法……”

“不著急，再等等，總有垮臺的那天。”

說著這一句話，顧延章的面變得有些冷峻。

他看著季清菱微微蹙起的眉頭，心中忍不住後怕。

如果不是自家這一個小姑娘聰明機敏，如果不是自己回來得及時，安知會發生什麼事。

想一想，就他不寒而慄。

可惜自己不是。

可惜自己太弱。

從前只安自己，不要急，不能急，慢慢來，總有起來的那一天。

可這世事總是這般無常。

世間生存何其艱難，沒有人會等你慢慢起來。

能遇著好人，會幫你扶你，可也有壞人，會害你踐你。

還是要起來得快一點，再快一點。

一面想著，他忍不住細細地看一回自家的心上人。

這一日難得沒有下雪，太已是掛在日中，照著滿地的積雪，映得院中、屋中俱是亮堂堂的。

小姑娘的臉帶著淡淡的紅暈，鼻樑秀，眼睛又靈，又可，脣像是春日裡最的兩枚仙花瓣，用手指輕輕一，便要得出甜甜的花來。

該是開心的，愜意的，不該爲那等七八糟的事煩心。

只想看笑……

顧延章心念一，登時便湊過頭去，對著季清菱的臉頰輕輕親了一口，親過之後，也不退開，只是對著的耳朵輕聲道：“方纔沒留意，竟說我瞻前顧後……還是不是瞻前顧後了？”

季清菱“啊”了一聲，手捂著臉，雙頰微生紅，角不由自主地勾了起來，笑著啐了他一口，道：“是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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