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堯臣沒有召集幕僚,也沒有去找其餘臂膀,而是獨自一人坐在桌前,寫起了自辯折。
對於外頭傳來的消息,他與其說是驚駭,不如說是憤怒。
尋來挑去,最後萬里挑一,招了這樣一個婿,歸到底是自己識人不清,他已經認了。
然而事發展到現在,楊義府盜之舉被得出來,無論黃昭亮也好、孫卞也罷,俱討不得半點好,唯一能得好的,只有吳益。
範堯臣沒那閒工夫去追究鴨蛋吳究竟是怎麼拿到的那一封書信——不管是楊義府自己上門去找的對方,還是那人從其餘途徑知道的,主要責任,依舊還是在楊家子上。
多年打雁,今日被雁啄了眼。
自楊義府高中進士之後,不知得過多個機會,然而對方從未抓住,坦途大路他不走,專撿那歪門邪道,哪一黑,他就往哪一鑽。
回首過往,範堯臣只覺得若是自己年輕時,但凡有楊義府百中之一的條件,一路行來,不知道會順利多倍。
如此的出、背景並起點,偏偏給他鬧而今這番地步。
正因如此,自知道了對方的本之後,他沒有將其人放在眼裡,已是打定主意,任其自生自滅。
誰又知道,就是這樣一個腌臢鼠輩,竟然會引出這樣的禍事。
範純明送來的書信並沒有被盜走,依舊安安分分地躺在自己桌案上的木匣之中。當日那楊家子彷彿只是掃了一眼而已,已是能把裡頭的容記得清清楚楚。
將外頭的傳言同書信上的容放在一對比,無論細節也好、大項也罷,幾乎全無出。
明明這般良材……
***
範堯臣當年科考之時,乃是以文采飛揚聞名。他的行文自有一“勁”在。
同樣的東西,同樣的事,旁人寫出來,人看了,只覺平平,可範堯臣寫出來,卻總能人讀得心澎湃。
隨著年歲漸長,居高位,他已是有其餘文字,然而卻不代表他的文才有所減弱。
與之相反,範堯臣的文筆越發平實、簡練,有時候寫就的詩詞,即便拿出去讀給路邊賣茶飲子的老叟老嫗,他們也能聽得懂。
一份自辯折,他花了幾乎整整一天功夫,才把草稿打好,寫的時候其實速度極快,時間大多都花在了構思上頭。
範堯臣雖然不曾見過彈劾自己的奏章,卻聽得當殿指責過,此時將衆人所說一一謄寫下來,逐點細列,重新整理。甚至史們沒有提及,但是今歲以來曾經招致爭議的所爲,他也一齊列了出來。
從前文人自辯、對罵,往往靠的是顧左右而言他,一篇千言的自辯,從頭到尾避重就輕,往往只給人看著覺得此人樣樣有可原,卻多不正面過錯。
範堯臣並不打算這樣。
他把自辯狀的草稿寫完,從頭又讀了一回,只覺得流暢無比,字字句句發自肺腑,所有解釋,清清楚楚。
其餘俱都好了,只差一樁。
他只等著派往汴渠沿岸輔郡的幕僚同府中從人回來,好將後續結果補得上去。
算著日子,早則今夜,晚則明早,當是能開始陸陸續續回到了。
範堯臣將筆掛回了筆架上,復才察覺出自己已經腹中空空,這便站起來,踏出了書房。
出乎意料的是,門外候著的除卻書房裡頭伺候的老人,竟還另有一個。
一名老婦坐在檐下的廊護上,一雙眼睛盯著書房的大門,眼皮連眨都不眨一下。
腳邊放著兩個食盒,旁擺了一個竹筒,袖著手,弓著腰,給那面上的皺紋同花白的頭髮襯得整個人小氣的。
正是范姜氏。
同其餘宰輔們多是大家出的妻子不同,範堯臣的老妻范姜氏同他一般,也是農戶人家。相貌普通,哪怕放在村野之間,也只屬中下,更兼喜嘮叨,大事小事都要一,眼既差,又無甚能幹,還經常幫倒忙。
此時年紀大了,即便上的布料乃是上佳,可穿在上,氣質上與鄉野間的老嫗,其實也並無多不同。
然而見得範堯臣出來,“騰”的一下,立時站了起來,整個人都鬆了一口氣一般,才往前走得兩步,彷彿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連忙回頭把地上的食盒提了起來,這才擡頭問道:“是不是得厲害?我見你一日不曾出來,怕是得難,也不好吃別的,就給你煮了漿條。”
見得老妻侷促地站在對面,一時之間,範堯臣竟是不知如何回話。
再如何怕自己得厲害,也不需要親自在門外等著,只打發個人盯著便夠了。
特地這般行事,十有八九是擔心自己一時想不開,在房中做出什麼事。
範堯臣娶妻以來,從來持甚正,然而這份自持之心,其實與范姜氏並無多關係,乃是他爲人便是如此,無論娶的是範唐氏、範李氏、範王氏,他都不會在外頭來。若是論及,多是家人之間的分,有其餘。
可此時此刻,範堯臣的心,卻似被一極細小的針紮了一般,作痛,又發酸。
年夫妻老來伴,到得眼下,他忽然就領會了這一句話當中的深意。
***
飯桌上,范姜氏看著範堯臣似乎同往日並無什麼不同,忍了片刻,終於按捺不住,又開始喋喋說起了這兩日的事。
“我已是把真娘同玥娘接得回來,和離書也已經遞去了衙門,因你原來說要將此事抓辦,我便催著他們把首尾置好了,咱們家裡陪的嫁妝也收拾妥了……”
“玥娘倒還好,晚間睡得也好,不見認牀,只是真難到底有些難。忽然遇得這樣的事,也不奇怪,我就在房中好生歇一歇,既是自己懶得彈,便不喊出來吃飯了。”
一句接著一句,從自己這一次做的漿條比往常都好吃,那漿結得又快又凝,調的澆頭味道也好,到老四媳婦前幾日遣人回來送東西,據說是才得了個兒,特來報喜,又長輩幫著取名字,說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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