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三合是沒經歷過太多，但卻聰明，腦筋轉幾個彎，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原因。

能領得起孩子的夫妻，家里總有一點家產。

有家產的男人，就算正頭娘子不會生，左右也能再納個小妾回來，生個一男半。

要是男孩也就算了，領回去養養，娶了媳婦，生了兒子，還能傳宗接代。

孩領回去，不僅傳不了宗，接不了代，到了年歲，還得陪上一副嫁妝。

這虧本的買賣，沒有人會做。

晏三合：“那麼明月們呢，怎麼就被領養了？”

“有男子沒那本事的，納十七八房小妾回來，照樣結不出瓜。”

慧如撥佛珠，緩緩道：“這樣的人家，他們會在宗族里挑一個出的男孩，過繼到名下。

有了傳宗接代的人，家里銀子又花不完，嫌膝下冷清的，這才會領養一兩個孩兒，打發打發寂寞。

我們水月庵里被領走的孩兒，大部分都是這種況。”

慧如：“這種事除了天時地利外，還得講一個眼緣。”

晏三合：“那個明月的姑娘，被什麼樣的夫妻領走了，現在怎麼樣？知道不知道靜塵去世的事？”

“領走明月的夫妻姓唐，是河間府的鄉紳，唐老爺是早年中舉的士子，三代單傳，到了他這一代，宗族里已經沒有什麼人了。”

慧如：“唐太太也是獨，還是唐老爺的表妹，唐老爺沒有納妾，兩人很好，那年來京城游玩，到了我們水月庵，一眼就相中了明月。”

晏三合：“明月在那邊過得怎麼樣？”

“老尼姑我活了這麼一把年紀，再沒見過比明月還命好的人。”

慧如第一次發自肺腑地笑了。

“唐老爺、唐太太沒有從宗族里過繼男孩，就把當掌上明珠一樣養著，去年還給招了個上門婿。”

招上門婿，就是舍不得兒嫁去婆家苦。

確實命好。

“靜塵知道嗎？”

“知道，唐老爺特意遣人來送了信。靜塵上不說，但我瞧得出來，心里是高興的。”

慧如嘆了口氣道：“靜塵臨終前，叮囑我不必送信給明月，所以明月到現在都不知道過世了。”

“為什麼不報喪？”晏三合問。

慧如：“進庵門，前塵往事不管；出庵門，佛門之事不問。靜塵說，讓那孩子好好過日子，比到墳頭磕多個頭，燒多紙都強。”

“明月過得這麼好……”

晏三合沉片刻，道：“那就意味著靜塵的心魔不是。”

“的確不可能是。”

慧如嘆道：“那孩子打小就乖，命又好，養到八歲，沒讓靜塵過半點心。”

晏三合：“那第三件事呢？”

慧如斂了眼里的，認真回憶起來。

半盞茶過去了，一盞茶過去了，就在晏三合給自己倒第二盞茶的時候，慧如擰著眉，一臉為難道：

“晏姑娘，我竟一時想不出還有什麼特別的。”

“你與在一個屋檐下十八年，抬頭不見低頭見。”

慧如無奈，“就是本本分分，老老實實的一個人，話不多，不生事，每天念經，睡覺，睡覺，念經，沒什麼特別的。”

“那為什麼死前要描眉畫眼？”

既然說不出，晏三合不得不舊事重提，“你又為什麼要把的裳下來，把胭脂掉？”

慧如臉一白，陷了長久的靜默。

晏三合一點也不急，慢悠悠地喝著茶。

水月庵就這麼大，就這麼些人，每天一起吃飯，念經，做功課，整整十八年的朝夕相，竟然沒有幾件事可說？

這不合常理！

就沖靜塵死后，慧如的那些舉……兩人之間就一定有些什麼。

“靜塵在水月庵呆了十八年，水月庵就是的家，你們就是的家人。”

晏三合冷冷道：“的棺材合不上，時間一長，倒霉的是水月庵，還有水月庵里所有的人。”

慧如老尼姑心里咯噔一下，連忙開口。

“晏姑娘，出家人有出家人落葬的規矩，事死如事生，生前皈依佛門，死后怎可描眉畫眼，穿打扮？這不合規矩。”

晏三合掃一眼的表。

“這個規矩誰定的？”

“沒有人定，是約定俗。”

“你在撒謊！”

晏三合目陡然一厲，“佛家不問因果，只論修行，修行的目的是什麼？”

慧如被問得一噎。

“修下輩子還做個整天吃齋念佛的尼姑嗎？沒有這樣的道理吧？”

晏三合終于忍不住拔高了音量，“就算修下輩子還當尼姑，可總也要先紅塵，再佛門吧？”

慧如的臉，難看的像香爐里的香灰，泛著一點白，泛著一點灰，還泛著一點青。

“更何況佛門講的是來去自由，出家的，可以還俗；還了俗的，還能再次遁空門。”

晏三合看著，冷笑道：“怎麼到靜塵這里，連死后穿什麼都沒有自由了呢？”

慧如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手背上的青筋一暴出來，張了張，喊了一聲“晏姑娘”，還是什麼都不說。

晏三合看著，心里充滿了疑。

謝道之、季陵川在場上那樣游刃有余的人，一聽說會倒霉，統統都把話說出來。

一個出家人，理應是慈悲心腸，普度眾生，怎麼話到這個份上，竟然還不開口？

是有什麼難言之嗎？

“慧如，既然你不想回答，那我換個問題。”

晏三合聲音一下子變得輕起來，“你為什麼會出家做尼姑？”

慧如沒有想到，晏三合會突然問起的事來，沒有掩飾住，臉上的神一下子變得很防備。

晏三合看得十分的清楚。

“你比早佛門三年，那就是二十四歲遁空門。二十四歲，已經嫁作人婦，運氣好的話，應該能做孩子的母親。”

“晏姑娘。”

慧如驀然一聲怒喝，“你不要瞎猜。”

“你說你是苦命人，可見你擁有的一切都灰飛煙滅。”

晏三合卻不得不繼續瞎猜下去，“你的家人，你的男人，你的孩子統統沒有了，怎麼會沒有的？”

慧如的劇烈的抖起來，眼底一下子蓄滿了淚。

“你說一道庵門，隔著塵世，隔著佛門，你卻還因為我提起你在塵世間的事激，憤怒，流淚……”

晏三合聲調陡然一轉。

“你修行二十一年，修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