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關于這場朝會的詳便傳了出去。
那無生在獻璽過后,再次語出驚人,自請一死。
他先是解釋了自己當年為何西行。
他的師父法從西域去往之時,曾攜來經卷八十一部,中途卻遭毀損,抵達之時,所剩不到一半,這為了法的畢生憾。法圓寂之后,他便以補全殘缺為畢生之之志,由此踏上西行之旅。他一路所見,眾生悲慘,等到自己也歷經九死一生歸來,行經云落附近,又隨商隊被狄騎所俘,盡□□,重傷,命懸一線之際,得到長寧將軍搭救,這才得以活命。
經此大劫,他深覺人間諸苦,而自己仍未悟道,于是將此劫視為試煉,為大悟,為明心,也為早日完先師之愿,在落難地的一崖山中落腳下來,修行譯經。不料,己罪孽深重,時至今日,非但沒能修出正果,反而淪為他人作惡的欺世之符,貽害無窮。
法授他缽,當年他曾立下心愿,待到西行歸來補全經卷之后,當廣為傳播,釋明真義。
如今他已譯完經卷,為法缽不至于失傳,他將開壇講法,完畢之后,架火自焚,以此來消一切罪孽,以證大道。
這個消息,引發了前所未有的轟。不但在長安,訊息也抵達。
當年無生之名,人盡皆知。無數信眾不辭路遙,從四面八方趕去長安。民眾至此也是恍然,原來如今在北方鬧得極是歡騰的那個晉國皇子,不但是個徹頭徹尾的冒名之人,那北皇熾舒更是詐卑劣至極。戰場上打不過將軍,就派細散播謠言,大肆污蔑,妄圖搖人心。倘若將軍當真因此而到自己人的攻擊,乃至軍心搖,豈非正中狄人下懷?我大魏之人,萬萬不可上當。
倘若說這個時候,還依舊有人對此說法半信半疑的話,那麼數日后,當無生戒齋完畢,在設于長安西郊野地里的經壇面,開壇講法,則所有的猜疑,悉數消失。
經壇高達數丈,如若塔狀,那一日,他披潔,盤膝坐在壇頂之上。民眾觀他面貌俊,神莊嚴,人若自帶神,凜然不可,不由先便自覺污穢了幾分,及至他開聲,妙音不絕,引人勝,周圍那些即便起初是抱著看熱鬧而來的人,也漸漸聽得了神。到了后來,人或如癡如醉,或醍醐灌頂,或深得安,若人間之苦,就此終于得到救贖。
無生講法七日七夜,從各地陸陸續續趕到的善男信,充塞在西郊外的這片荒野里。
最后一日,傳言,他將自焚消孽。
這一日,終于到了。
天和三年六月甲子日,長安萬人空巷。除了信眾之外,一大早,普通民眾也紛紛趕到西郊。不但如此,朝廷也派了禮部的員到場。
野地無風,今日是個極其晴好的天氣。當日晷上的晷針投影到正北的下方,日頭到達了正南的上中天。
午時正時刻,無生在趕自珈藍寺的一群僧人的陪伴下,出現在了世人面前。
他依然是先前的模樣,一領僧,向著野地里的那座經壇走去,好似前些天那樣,他將高坐其上,繼續講法。
然而,今日卻是不同。
此刻,當經壇外覆蓋的那一層遮被除去,眾人這才發現,下面早已架設燔柴。
原來,這七天來,當他不知疲倦般地宣講經義之時,在他的座下,已是堆疊起了層層的燔柴。
周圍之人無不容。
無生迎著風,行到經壇之下,沒有任何停頓,如常那樣,邁步開始登階,向著壇頂走去,最后,他來到他此生歸宿的位置,盤膝坐下。
很快,在他的下,烈火將會燃起,繼而將他吞噬。
他微微低頭,閉了目。
從閉目的那一刻開始,他便仿佛將自己外面的一切都隔離了開來。盤旋在曠野里的陣陣風聲;信眾隨了他的落座發出的各種雜聲;底層燔柴被點燃,輕微的火燒的嗶嗶啵啵之聲,也開始傳他的耳中……而一切,和他都沒有干系了——縱然他已開始到了來自下的火的熱意,卷起的將他包圍的黑煙,連同發自曠野里的越來越大的嘈雜聲,仿佛有婦人在哭泣……仿佛大海之水,外魔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似要將他吞噬。
他不為所。
他的份已是公諸于世,為前朝余孽,又累人至此地步,死,是唯一的解法。
于他而言,更是一種解。
今日以如此方式來終結此生,也絕非出于他人的迫。他心甘愿。
終其一生,他都在苦苦修行,以追求所謂的徹悟之境。
能夠如此死去,死得其所,這一刻,應便是他所追求的圓滿,他甘之如飴,坦然迎接。
他什麼都不去想,令腦海化為虛空,等待著圓滿的到來。片刻后,在漸漸升起的煙火里,在滿耳的嘈雜聲中,他仿佛聽到了驟然變響的來自經壇四周僧人們為他而發的整齊的誦經聲,他便在心中跟隨,默默也誦念起了涌他腦海里的經文。
忽然,他的心微微一跳,停了下來。
他發現自己在這一刻誦的,竟是嫁長安之前的那夜尋來和他辭別,他給誦的那篇經文!
不止那一次,再前一次,他誦給聽的,也是同樣的這篇經文——因為第一次,他為誦到這篇之時,說極是好聽,喜歡聽,他便記住了,后來每次當來的時候,他都為誦念這篇相同的經文。
因為的一句稱贊,所以在他這里,不知從何時起,這再普通不過的經文,也了他最是喜歡的一篇,他誦念過無數遍,以致于這一刻,竟也再次冒了出來。
無生的腦海里浮現出了崖窟,在自己的誦經聲中安然睡去的那一幕……
國破逃亡之時,他已記事,隨后姓埋名,從皇甫容變無生。其后的許多年里,想起來,或許只有被救后留在那荒涼山窟里的那段日子,才是他心真正獲得平靜和喜悅的歲月。
他曾告訴自己,等到將來有日,不再需要自己給誦經聽了,他便離去。然而他騙不了自己。青燈佛卷之前,他又何嘗沒有暗暗想過,希這一日,永遠不要到來。
此去,若有來世,他不做皇子,不做和尚。
他想做云落城外的那座山,那片湖,那抹朝霞,那道夕。縱然不知他的存在,那也無妨,他可以靜待來,默送走,生生世世,年年歲歲,朝朝暮暮。
就在這個念頭閃現而出的下一刻,他猛地靈臺震,瞬間,心臟狂跳,繼而大汗涔涔。
火勢越來越大,開始烤炙他在外的皮,熱風更是得他上的袍舞,他開始覺到了疼痛,而耳邊,僧人的誦經聲和信眾的哭泣聲也越來越大……
他徹底地清醒了過來!
他是一個出家之人,空門后的第一天起,他所有的苦持和修行,都是為了跳出回,離苦海!
末了,到了這一刻,烈火即將焚,他竟還割不斷塵世,憧憬來世?那麼此前,那些曾支撐他一路走來的信仰,到底又算什麼?
頃刻間,宛如山岳崩塌,他只覺腦海轟轟作響,中氣翻騰,人搖搖墜,幾要嘔,完全沒有留意,就在他的頭頂之上,那原本鮮紅的烈日忽然仿佛被什麼咬了一口,陡然轉為昏暗。
沒有任何預兆,紅日消,天昏地暗,四野大風狂卷,長安外,如墜黑夜,只剩這經壇下燃起的火焰灼灼,隨風狂舞,耀眼璀璨!
伴著這突然降臨的世界猶如即將陷永夜的巨大恐懼中,僧人停止了誦經,員驚慌失措,馬匹掙束縛,狂奔竄,置在野地里的民眾也反應了過來,發出哀告之聲,下拜在地,不敢抬頭。
唯獨那還苦苦掙扎在自己世界中的無生對這一切渾然不覺。在驟然襲來的黑暗里,一陣濃煙朝他卷來,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當無生悠悠轉醒之時,他仍閉著眼,到上似有火灼過后的疼痛。
他緩緩地睜開眼睛,視線定住了。
他仿佛置在一輛馬車之上,正在前行之中。
他一時不知自己是生是死,又將去往何地。
他緩緩地坐了起來。馬車停住,門從外開啟,面前來了一人。
是程沖。
那個當日將他從云落帶離,又將他送往長安的武夫。
對方態度也不復往日暴,顯得很是恭敬,說,經壇焚火之時,恰日有蝕虧。
天意如此,攝政王殿下便順從民意,不允其死。
“殿下命卑職轉告,從今往后,你得自由,可去任何你想去之地,留任何你想留之所,做任何你想做之事。”
“殿下還說,北地有位你的知,應當很想見到你的面。在此之前,卑職先送你過去見。”
程沖說完,朝無生行了一禮,關上車門。稍頃,馬車繼續前行,往北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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