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不是為了宋惟,又為何要來幫我上藥呢?
6
午飯時,郡主府的小廝遞來帖子,邀我前去參加百花節。
想到往年百花節的場景,我本想拒絕。
祖父說過的話忽然在我耳邊響起。
他說:「你生來被冠以『談』姓,便要時刻以家族榮耀為先,不可得罪貴人。」
祖父說這話時,正逢我與郡主府的小世子起了沖突,被他一腳踢中小腹。
我本以為祖父會為我討要說法。
可最后,他罰我跪在祠堂前,一日一夜不能起。
我猶記得,在數盞長明燈下,祖父拿著木尺,一下接著一下打在我掌心,下手毫不留。
夜幕下的祠堂里縈繞著我的哭聲。
祖父卻并不心:「陛下喜郡主,對世子自然也是屋及烏,你如何敢開罪世子?」
「記住,先有家族,才有你!」
恍惚間,好似有木尺再一次落在我掌心。
我猛地將手握。
而后,我示意夏春接過帖子,對小廝道:「有勞。」
兩個時辰后,夏春帶著轎子候在將軍府門前,準備出發前往郡主府。
「將軍呢?」我問。
轎外的夏春支支吾吾:「將軍他……他帶著……小夫人出去了。」
我即刻了然,即將在郡主府經歷的,會是怎樣的腥風雨。
許久,搖搖晃晃的轎子終于停下。
夏春掀起轎簾:「夫人,到了。」
……
百花節并不是節日,而是當朝云安郡主的生辰。
雖然只是陛下的義妹,卻深得陛下喜,時也曾與陛下同住一座寢殿。
陛下
不顧朝臣反對,將郡主的生辰定為百花節。
是以在這一天,上京所有的貴都會出現在郡主府,一同為郡主恭賀生辰。
我低著頭走在府的一條小路上。
突然,一雙男式長靴擋住了我的去路,隨之響起的,是充滿鄙夷意味的聲音:「喲,我還當是誰呢,這不是上京有名的活寡婦嗎?」
7
聽到這悉的聲音,我抬頭看去。
果然是那位自小就與我互相看不順眼的世子。
但祖父說過的話時刻盤旋在我腦中。
我低頭行禮:「問世子安。」
世子手中拿著酒盞,滿臉通紅,又步履蹣跚地走近幾步,醉意盡顯。
「活寡婦今兒又是獨自前來?」
說完,他舉起酒盞到邊,又猛灌幾口烈酒:「也是,聽說宋將軍自西北尋到了一個溫嫵的子,你一個死板又無趣的木頭,換作我我也不要!」
我抿:「世子,時辰到了,我要去給郡主送賀禮。」
「賀禮?」世子冷笑,「你一個活寡婦,給我母親送賀禮,也不嫌晦氣。」
他一副紈绔模樣地看著我:「我一直好奇,幾年前,你被人綁到那種地方,到底有沒有被——」
時隔幾年,再次有人提及那件事,好似有人在我耳邊猛地撥弄琴弦,聲音震耳聾。
我終于忍不住開口打斷他的話:「世子慎言!」
「我祖父乃太子太傅,我也是平西將軍之妻,世子應當慎言。」
我垂在側的手握拳,止不住地抖,只覺得曾被祖父打過的掌心還在作痛。
世子朝我啐了一口:「我呸!」
「本世子還需跟你一個活寡婦慎言?」
他說著,又向前一步,拿著酒盞的手高高舉起。
眼見烈酒就要滴落到我發頂。
突然,有人從我后快步走近,將世子手中的酒盞搶了過去。
吃醉酒的世子終于反應過來,怒吼道:「你誰啊!敢在本世子面前造次!」
我側臉看去。
刺眼的日之下,有暈從我眼前快速閃過。
我微微瞇眼,終于看清了那個站在我側的人——
綽。
穿著素裳,一頭墨發高高束起,手中正拿著白玉酒盞。
世子那雙通紅的眼睛將綽從上到下打量一遍,眼中的貪念毫不遮掩。
他冷哼一聲:「長得倒是有幾分姿,不如來郡主府給我做通房。」
一旁的綽朱輕啟,聲線清冷:「蠢笨如豬。」
「你!」世子用手指向綽,「你信不信我要了你的命!」
綽向前一步,擋在我與世子之間,又抬起手橫在我前:「信,只不過……」
「在你殺我之前,或許,你已經死在我手上了。」
說完,微微抬手,將酒盞扔在世子腳下,「啪」的一聲,烈酒沾滿了世子的長靴。
我站在綽后,看到的發尾被風吹起,有幾縷落在肩上。
接著,帶著我轉,向郡主府大門走去。
在這條并不算長的幽徑上,綽走在我前面。
我垂眸,看到那只纖細的手正拉著我的手腕。
腕間有條銀鏈,正隨著的作發出清脆聲響。
看著看著,忽然,我眼前有道人影閃過。
極其瘦弱的孩,不蔽、遍鱗傷。
步履蹣跚地向我走來,腕間也有鈴聲陣陣。
在那間不見天日的暗室里,我聽到說:「姐姐,等我。」
8
綽并沒有帶我回將軍府,而是帶著我來到了城西的一間廢宅外。
廢宅已沒了牌匾,昭示著主人的命運。
我拎起擺,邁上石階。
廢宅之荒草叢生,殘敗不堪。
明明是在盛夏,卻約滲著涼意。
綽在我前幾步遠的地方站定,背對著我:「談子衿,方才那蠢笨世子如此侮辱你,你為何不駁?」
我愣了愣。
而后低下頭,看向自己的腳尖:「我祖父說,談家人要知禮儀、懂分寸,不能做出有辱家族榮耀之事。」
話音剛落,綽輕笑一聲:「縱容傷害自己的人,難道便是他們所謂的禮儀與分寸嗎?」
抬起頭,環視四周:「你可知道,這間廢宅從前住著誰?」
我輕聲回答:「知道。」
盡管已經過去許多年,但我依然記得,這間宅子也曾金碧輝煌,門口掛著陛下親筆題寫的牌匾,住著那位軍功赫赫的嶺南候,鄭言。
他與陛下一同起義,又陪著陛下主上京。
陛下登基后與鄭言義結金蘭,又冊封鄭言為侯。
如同皇族、手握滔天富貴的鄭言卻主請纓,前去鎮守嶺南。
在我十歲那年,上京城開始出現一種傳言——
鄭言擁兵自重,意圖謀反。
彼時,鄭言的兩個兒子將將死在戰場上,一個被萬箭穿心,一個被凌遲死。
聽聞他還有一個兒,在鄭家二子亡之后便被皇帝以看顧之名接到了宮里,此后便再也沒有出現過。
短短幾日,那傳聞愈演愈烈。
似乎上京城中的所有人都在等著看鄭言到底會不會造反。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不僅沒反,還主上虎符,并將自己一手練出來的鎮西軍拱手讓于他人。
后來,這些消息不知被誰傳到了嶺南。
那些曾過鄭言庇護的百姓為他抱不平,便聯名上書。
滿滿十頁,寫滿了鄭言的戰功。
可宮里傳出的消息并不是陛下恢復鄭言職,而是——
鄭言獨,突然失蹤。
再然后就是那夜連綿不斷的暴雨,以及自刎于宮門前的鄭言。
豆大的雨滴毫不留地在他上擊打,沖散了自他頸間流出的鮮。
鄭言過后,皇帝連夜頒發自省詔書,說自己輕信小人,鄭言以死明志,自己心中有愧,一定會找回他兒,當作公主養。
一聲輕嘆。
綽抬起手,上一旁曾被焚燒過的枯樹枝干:「直到今天,已沒有多人記得那位躺在暴雨里無人收尸的嶺南候,也沒有人在乎……」
「那個失去父兄的孩如今過得如何。」
頓了頓,轉過來看我:「談子衿,這世間,沒有什麼比你自己更重要。」
「你應學會自私,學會為你自己而活。」
我怔愣著,抬頭看向綽。
此刻,站在廢宅之中,后是斷壁殘垣,卻也有晚霞萬千。
我忽然覺得,并不只是一個跟著宋惟從西北回來的小妾,也不是靠賣笑過活的舞姬。
「綽。」
我輕聲開口,生怕驚擾了此刻的寧靜。
「四年前,在那間暗室里,我們見過嗎?」我問。
綽握著枯樹的手猛然,折斷了一木枝,有灰塵自半空飄落。
看著我:「我們……」
忽然,瞳孔微,視線像是越過我,在看著我后的某。
再開口時,的聲音莫名有些發啞:「我們并沒見過。」
「我從前……一直在西北,從沒來過上京,你多慮了。」
……
夜后,我坐在桌案前描摹字帖。
突然,夏春小跑著從外面進來:「夫人,您聽說了嗎?」
我聞聲抬頭:「聽說什麼?」
夏春在桌邊站定,小口著氣:「郡主府著火啦!」
「也不是,」擺擺手,「聽說只有世子居住的院子著了火,好在火勢不大,已撲滅了,世子也無大礙。」
一滴墨掉落在紙上,泛起一團水暈。
「可有抓到……犯人?」我問。
夏春搖了搖頭:「聽郡主府的下人說,那人輕功絕佳,差到的時候也只是見了個人影,并沒抓到。」
9
這日一早,我剛梳洗完畢便聽到夏春通傳,說宋惟的長姐來了。
打開房門后,我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木橋上的長姐。
雙手叉腰,對婢子頤指氣使,一副市儈模樣。
我嘆了口氣,還是迎了出去。
長姐自遠看見我便放聲說:「喲,瞧瞧,這不是談太傅家的金枝玉葉嘛。」
言語之間是一如既往的怪氣,我并不驚訝。
「長姐今日怎麼來了?」我問。
雙手環,面上斜睨我一眼:「怎麼?我弟弟的府邸,我做長姐的來不得?」
「還是說,談大小姐時至今日仍認為是阿惟配不上你?」
我剛想開口辯解,卻又被搶了先:「你當年被人綁進那種地方,子不干不凈,若不是阿惟肯娶你,你此生就得孤獨終老!」
刺耳的聲音響徹在將軍府:「婚兩年也不見你生個一兒半,也不知你那德都學到哪里去了!」
說完,似是還覺得不過癮,又補了一句:「上京城里人人都說我弟弟養著一個活寡婦,此話果然不假,我看啊,我弟弟就應將你休了,另娶新婦!」
這兩年來,我聽過許多人明里暗里稱我為「活寡婦」,仿佛不得丈夫寵便是天大的罪過。
但唯獨今日從口中說出的這聲「活寡婦」異常清晰,直擊我心底。
我看向長姐,冷聲說:「將軍應當快到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說完,不等開口,我轉走下木橋。
刺眼,我低著頭,腳步匆忙。
卻沒想到將將走過拐角,迎面便撞上了一個人的肩膀。
我抬頭看去,竟是宋惟。
此刻,他正垂眸看著我,面上表淡淡。
「那樣說你,你不生氣嗎?」他問。
這大概是婚兩年以來,宋惟第一次這樣心平氣和地與我講話,我有些發愣。
可再開口時,他的聲音又冷了下來:「我帶阿綽回來,你也不生氣嗎?」
聽到「綽」二字的瞬間,不知為何,我的心跳突然加快。
思索一番后,我如實回答:「不氣。」
他點點頭,面上卻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我倒是頭一次聽說,妻子看到自己的丈夫帶一個陌生子歸家卻并不生氣的。」
聞言,我抬頭看他。
他的話中似乎還含著旁的意味,我聽不太懂。
「宋惟,你知道的,妻子與丈夫這些詞,用在你我上并不切。」
看著宋惟發愣的臉,我輕聲說:「我們為什麼會婚,你我亦心知肚明。」
話音剛落,宋惟跟著開口:「是啊,若沒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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