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后,尚藥局的孫奉到了,他已是耄耋之年,曾經歷過先帝朝的京師大疫,救治過許多瘟疫病患,全長安沒有哪個大夫比他更了解疫病。
因年事已高,他平日已不必去宮中當值,只是在尚藥局掛個名,在家中含飴弄孫。
齊王的親衛來請時,他正在家中用著晚膳,還剩了半碗飯沒來得及完,被那親衛催著,只得撂下碗箸更出門,上馬車時老奉頭上的帽子還是歪的。
他見侍衛那火燒火燎的模樣,還以為是齊王殿下本人染上了時疫,待馬車經過齊王府,他才納悶地探出頭去問侍衛,病人究竟是誰。
侍衛語焉不詳:“是一位眷,眼下在城南的別館里。”
老奉不曾聽說齊王府上有什麼眷,只能按捺住疑。到得棠梨院,他被婢迎臥房,愕然發現齊王殿下坐在床邊,手里握著病人的手。
這病人得的可能是疫病啊!老奉悚然一驚,床上這病人到底是什麼來頭,能讓金尊玉貴的齊王殿下不顧玉安危,親自在床前陪著?
桓煊見孫奉到了,請了太醫署丞過來。兩人本就有師徒之誼,署丞一見自己的恩師竟也被齊王請了來,不由更懷疑這子究竟是什麼人。
孫奉替隨隨切了脈,又問了孫署丞方才施針的位,看了他開的藥方,略作添減,對桓煊道:“依老夫之見,這位娘子得的不似時疫,倒像是肝郁氣滯又兼風邪,這才病勢反復,只要熬過今夜,發一場汗,讓熱度退下去,寒癥應當無礙。老夫再寫一張疏肝解郁的調理方子,待這位娘子病愈后日常服用。”
頓了頓,嘆了口氣道:“藥石的作用終究有限,還是要由邊人開解開解這位小娘子,令放寬心,年紀輕輕,路寬得很,沒什麼是過不去的。”
春條在一旁聽說不是時疫,長舒了一口氣,連道“阿彌陀佛”,隨即狐疑,家娘子失寵后照常吃喝玩樂,看不出來傷心難過,他們這些下人還暗暗替著急,怎麼就肝郁疾了呢?
桓煊默然,垂眸看著燈下憔悴的子,手又握了三分,隨隨的手心仍舊滾燙。
為什麼肝郁氣滯,沒人比他更清楚了。
他總以為習于勞作,子骨好,不像一般閨秀那般弱,經得起他的折騰,如今才發現那麼脆弱,就像床前這星微弱的燭火,一陣風便能吹滅。孤苦無依,他恃強凌弱,以上凌下,本什麼辦法都沒有。
孫奉畢竟年事太高,不能徹夜守著,桓煊人安排他下榻,他叮囑了徒弟幾句,便去歇下了。
太醫署丞對桓煊道:“殿下千金之軀,還是早去歇息吧。”
雖然他老師說了可能不是疫病,但風寒也是會過人的。
“無妨。”桓煊道。他連疫病都不放在眼里,別說區區風寒了。
他沒有想太多,甚至沒想過自己這麼守在一個份不明的子邊,在旁人看來是多麼驚世駭俗。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并沒有被這子迷得暈頭轉向,只要他愿意,隨時可以離開。陷進去的是,既然陷得這樣深,他對略好一些不算什麼。
桓煊屏退了下人,仍舊握著隨隨的手,他莫名覺得握住這只手就像是握住了的命。他好像又回到了四歲那年,固執地捧著那只撿來的雀兒,以為只要用自己的溫暖著它,它的生命就不會流逝。
隨隨睡得并不安穩,時常驚悸醒來,睜開眼睛便看到守在床邊的男人,看到那張悉的臉,有時清醒,知道那是齊王,有時糊涂,以為是故人夢,無論如何,的心慢慢安定下來。
不知是針灸湯藥的效果,還是齊王天潢貴胄的福氣比常安坊的福醫管用,到東方泛起魚肚白時,隨隨的熱度終于退了下去。
春條端了熱水進來替拭汗,換下汗的寢。
桓煊在一旁看著,發現這悉的軀已瘦得有些陌生了,翻時可見肋骨。分別兩個月,他時常在夜深人靜時想念這,想得輾轉反側難以眠,可此時他沒有半點綺念,只是心口悶悶地生疼。
待裳換好,署丞進來給隨隨把脈施針,見齊王眼下有濃重的青影,勸道:“娘子的熱度已經退下去了,再喝一劑湯藥睡上半日應當無虞,殿下也去歇息下吧,勞累時容易過了病氣,病人也不心安。”
桓煊這才微微頷首:“這里有勞署丞,有什麼事下人來通稟。”
他了隨隨的手,慢慢松開,起回了清涵院。
隨隨醒來時已近亭午,像是做了個悠長的夢,睜開雙眼竟有種恍如隔世之。
春條見醒來,欣然道:“娘子醒了?覺得好些了麼?娘子昨夜燒得都搐說胡話了,可把奴婢嚇個半死!”
隨隨虛弱地笑了笑,啞聲道:“對不住你,春條姊姊。”
春條沒好氣地斜了一眼:“娘子熱度退了,又有力氣消遣奴婢了。”
頓了頓,低聲音道:“娘子可知道,殿下昨夜在床邊守了娘子一夜!”
也不明白齊王殿下的心思,兩個月不來看一眼,把高嬤嬤都召了回去,任誰看了都覺他已徹底厭棄了這外宅婦,可鹿隨隨病重,他又不顧自己的安危進這院子,還不顧尊卑在床邊守了一夜,他們這樣的富貴人,便是正妻病膏肓,也沒有夫君在床邊守一整夜的。
隨隨病中迷迷糊糊的,記不清自己做了什麼說了什麼,只依稀記得自己抱著桓煊狠狠哭了一場,此時回想起來,連自己也覺不可思議,或許病中虛弱,人也變得格外矯了。
也不知道桓煊為什麼在床邊守了一夜,莫非是哭得太狠,讓他起了惻之心?還是了他和阮月微的什麼記憶?這就不得而知了。
隨隨想不通,也就不去想了,橫豎不會在長安久留,到時候這些都會隨風而逝,充其量只是一段前塵往事。
只是河朔那邊還欠一點火候,蕭同安是親叔父,不能親自手,等薛郅按捺不住手除掉了他,就能坐收漁利。
正想著,門簾嘩然作響,齊王走進房中。
他整宿沒睡,天亮才回清涵院合了會兒眼,因心里牽掛著的病,睡得也不太踏實,此時臉蒼白,眼下有明顯的青影。
隨隨見了他便要起行禮,桓煊走過去將按住,皺著眉道:“還,嫌自己病得不夠重?”
他里照舊沒什麼好話,態度也不見得比從前溫,但話里的嗔怪之意隨隨有些不自在。
待要說點什麼,桓煊手按在額頭上,眉頭微展:“比昨夜好些了。”
隨隨道:“托殿下的福。”
桓煊嗤笑了一聲,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病了不知道人去請大夫,請個不會治病的福醫來,虧你想得出來。”
不去請大夫是因害怕犯夜,桓煊心里明白,越發恨傻:“說是齊王府的人,難道金吾衛還敢攔?非要把自己折騰重病……”
隨隨不和他爭辯,只是抿笑了笑:“殿下說的是。”
這麼低眉順眼的,桓煊瞬間沒了脾氣,他以為會和他使使小子,至流出委屈,但昨夜撕心裂肺的慟哭仿佛只是一場夢,天一亮,又和從前一樣溫馴得像頭鹿。
“往后別再瞻前顧后,擔心這擔心那,你是我的人,大可以囂張些。”他捋捋的額頭道。
隨隨道是,暗暗覺得好笑,笑意便從眼底流出來。
桓煊莫名覺得的笑容別有意味,別過臉道:“等你養好病跟我回王府吧。”
這村姑那麼笨,心又重,沒準哪天把自己折騰出個好歹來,還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放心,這麼死心塌地地跟著他,給一個妾室的名分算不得什麼。
隨隨謝了恩,卻道:“民在這里住得很好,院子前不久才修過,校場也是剛修好的,費了好多銀錢,就這麼扔下太靡費了。”
“沒多錢。”桓煊道。這點錢財對他來說不過九牛一,不過對個貧家來說卻已是難以想象的巨資了,桓煊忽然覺得這打細算心疼錢財的樣子也很可看一個人順眼時,無論什麼都會變得可。
隨隨又道:“民什麼都不懂,王府規矩大,恐怕做得不好……”
桓煊想了想,在王府或許確實不如在這山池院中自在,便不再勉強:“好。”其實連他自己也覺王府所在的安興坊附近車馬嘈雜,不如常安坊清幽僻靜,遠離塵囂。
他接著道:“住在常安坊也無妨,孤人將你的名姓戶籍送到宗正寺。”
春條在一旁聽著,不由喜出外,在宗正寺登了冊,家娘子便是齊王的正經貴妾,便是王妃也不能隨意置發落。就算以后年老衰失了寵又沒有子,憑著這名分,下場也不至于太凄涼。
隨隨一怔,沒想到桓煊忽然改了主意要納府,雖然的戶籍可以假真,但畢竟多一事不如一事。
抿了抿道:“民不需要什麼名分,能伺候殿下已是民的福分,殿下還未娶王妃就納妾,恐怕會妨礙殿下的名聲。”
桓煊最不在乎的便是名聲,他掌著兵,名聲太好才要擔心。但一心替他著想,不為名利所,他心中自然熨帖,挑挑眉道:“那些虛名對孤毫無用。”
隨隨又道:“王妃未過門殿下就納了妾,恐怕王妃心里不好。”
桓煊自己知道王妃是沒影的事,不過看這麼誠惶誠恐,沒有半點拒還迎的意思,大約是真的害怕惹主母不快,便道:“此事以后再說。”
隨隨這才放下心來:“多謝殿下。”
春條眼見到的鴨子飛了,又氣又急,卻又說不上話,只能一個勁朝使眼。
隨隨只當看不懂,吩咐道:“春條,我有些了。”
春條無法,只得道:“廚房里煨著薄粥,奴婢去替娘子盛一碗來,弄幾個清淡小菜。”
桓煊道:“孤也在這里用膳。”
隨隨立即道:“殿下還是去前頭用膳吧,免得過了病氣。”
桓煊一哂,不以為然道:“要過早就過了。”
他從腰間解下一塊雕螭龍的羊脂玉牌給:“這個你收著,以后有事人帶著玉牌來找我,即便在宮里也會有人立即通傳。萬一我不在,京中的衙門也都認得這塊牌子,像昨日那種事,太醫署見了牌子就會派醫過來。”
隨隨心下愕然,知道這塊玉牌意義非同一般,萬萬沒想到他會把這種東西給。一時拿不準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遲疑了一下道;“這玉牌太貴重了,民不能要。”
桓煊不耐煩地皺了皺眉:“你收著就收著,多什麼話。”
說著把玉牌往枕邊一撂,仿佛那只是塊不值一錢的石頭。
隨隨只好將玉佩收好:“多謝殿下。”
桓煊面稍霽,矜持地抬了抬下頜:“你別多想,只是借給你用用。”
隨隨忍不住彎起角:“民知道了。”
正說著話,有侍在門外道:“啟稟殿下,午膳備好了。”
桓煊道:“送進來吧。”
侍們捧著食案盤碗魚貫而,在屏風外擺好了午膳,齊王要在這里用膳,便不是清粥小菜能打發的。
春條跟著走進來,問隨隨道:“娘子要在床上用膳麼?”
隨隨搖搖頭:“你扶我起來梳洗更。”
在床上躺了幾日,也覺腰背僵,想下床舒展一下腳。
洗漱畢,隨隨走出屏風,與桓煊一同用午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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