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決意
斜齋裡, 傅德清傷勢已恢復了許多。
不過傷筋骨尚需百日, 他傷得太重, 險些丟了命,這會兒雖能拄拐下地走, 卻也不敢太費力, 閒時隻坐在書房裡,翻看各輿圖和山川地勢。
傅煜進去時, 傅德清才翻完一卷, 坐在圈椅裡活筋骨。見兒子神沉鬱,便往椅背靠著, 道:「怎麼,魏天澤肯鬆口了?」
「他還沒靜。」傅煜沉聲。
傅德清不以爲意, 「那就先關著,不差這幾日。魏建那老賊心狠,咱們查到的八沒錯,等他肯自己招了, 後面才好辦。」說著,索站起來,個懶腰,朝傅煜投去詢問的目。
「我這次來, 是爲攸桐。」傅煜眉目稍沉。
傅德清「哦」了一聲, 意味深長, 沒等他細問, 便見傅煜手, 將一段白絹抖開,鋪在桌上。那上頭濃墨如銀勾鐵劃,分明是兒子的字跡,而起頭的幾個字,更是令傅德清驚得險些扭了胳膊。
「和離?」他詫異地抓過白絹,略掃了一遍,「不是賭氣?」
「不是。」傅煜拿手指著眉心,「深思慮過的。」
這話著實讓傅德清驚詫。自打娶了魏氏,先前雖有許多磕矛盾,這半年裡,形卻顯然不同了——尤其是他這兒子。去歲此時議親婚,傅煜全沒將妻子當回事,甚至還說要當擺設,態度淡漠,哪怕是過年前那陣子,夫妻倆也相敬如賓。這半年裡,卻時時到南樓留宿用飯,空帶著魏氏出城散心,暴雨裡抱著回南樓,這些事他都聽說了。
這種事發生在素來不於的兒子上,無疑是罕見的。
傅德清還當小夫妻倆能日益和睦,瞧見這個,登時楞住了。
將和離書前後看了好幾遍,他才道:「是你鬧脾氣,還是你得罪魏氏了?」
傅煜搖頭,見桌上有涼了的茶水,竟自倒了一杯灌下去。
「攸桐的子,父親想必也能瞧出來,無意於宅權柄,若旁人不犯到頭上,也不喜與人起爭執。嫁給我,在府裡就沒見過好事。伯母這回行事,更是人心驚。外面局勢如何,不必我說,父親雖與伯父齊心協力,但這一兩年,府裡終須分個主次。兵馬、政權的事,伯父拎得清,但伯母——」他頓了下,看向傅德清,「大嫂的事擺在那裡,父親該明白。」
「你伯母這事,確實麻煩。」傅德清嘆氣。
沈氏嫁傅家二十餘年,養了三個兒子,跟丈夫的關係也頗和睦。
於傅德明而言,他是親兄弟,沈氏是結髮妻,在傅暲兄弟眼裡,母親更是親於叔父。
偏巧沈氏婦人之見,目短淺,今時今日,尚且著宅的權柄不願放手,往後若得知傅家圖謀大事,焉能輕易甘心?那婦人雖能管好宅的事,卻聽不進勸,傅德明態度擺得那樣明白,卻還是在韓氏的事後,對攸桐打起了主意。
傅德清若爲此事深究,難免令子侄寒心,於軍中生出罅隙。
但傅德明顯然也作難——結髮二十年,終究不淺,若不是生死關頭,哪能下狠心?
傅煜瞧著父親的臉,知他所想,續道:「這回伯父說要將宅權柄給咱們,是他明事理,但伯母豈會輕易聽從?此事因攸桐而起,伯母豈不記恨?若留在府裡,明面上是接宅權柄,實則是活在夾裡。父親與我在府裡的日子有限,伯父照顧不到宅的事,跟祖母又……若見事,難免麻煩。」
「是我考慮欠妥。」傅德清也知道老夫人跟攸桐八字不合,頷首道:「咱們不在府裡,夾在中間,怕是防不住你伯母。若稍有不慎,怕會傷及兩院分。」
「比起,祖母喜歡大嫂,肯照拂提點。從前伯母管著宅,祖母不好偏心,如今既要出手,父親跟祖母說清利害,就好辦了。且大嫂畢竟寡居,伯父不會再讓舊事重演。」
傅德清沉片刻,道:「這主意不錯,不過這個——」
他扣了扣和離書,「沒到這步田地吧?」
傅煜作勢喝茶,不願說攸桐早有和離之心,便只道:「住在府裡就避不開是非,於無益。何況,當初是我輕慢冷淡,令傷心。先前去京城,我看過在外面的樣子。」
傅煜頓住,想起攸桐那日傍晚在陶城街上憨輕快的模樣。
剩下的話傅德清沒再深問。
「這門婚事,最初是爲了魏思道。魏家給的這些輿圖,對旁人是廢紙,於我們卻是寶。這回南下平叛,你也知道其中好。至於你們之間,我不強求,魏氏在府裡的境我也清楚。你的事自己做主,只是須考慮清楚,別傷了跟魏家的約定,也別魏氏委屈。」
「我明白,魏家那邊,攸桐說置好。父親也別怪。」
這便是爲攸桐說話了。
傅德清稍詫,瞧著傅煜臉鬱悶,大約能到兒子的心事。
就傅煜這脾氣,見個能心的不容易,願意退讓到這地步,更是難得。
他將和離書翻了翻,提醒道:「想清楚再決定。若決意如此,我便請你伯父、伯母到壽安堂,將事說個明白。」
傅煜頷首,心裡似有些煩悶,推開窗戶。外面鬆柏蒼翠如墨,屋宇軒昂高聳,再往上,卻不知何時堆了烏雲,鬱沉悶。他向來心高氣傲,能令永寧帳下衆將臣服,靠的也不是蠻力威,而是憑本事氣度,令其心悅誠服。
強留攸桐在邊,有隔閡與束縛在,終會不不願。
既然是打算真心相待的妻子,而非南樓的擺設,他當然盼能心甘願地嫁給他。
嫁得歡喜。
外面風聲漸濃,悶雷滾滾,俄而便有暴雨傾盆,檐頭雨水如注。
待暴雨過後,卻是蒙塵洗淨,天空湛藍高闊。
傅煜推門而出,深吸了口氣,皺的眉頭也漸漸舒展。
……
當晚,傅煜仍去南樓用飯,攸桐亦以食招待。
臨走時,傅煜才將那封擬好的和離書給,讓瞧瞧有無不妥,而後回兩書閣歇息。
白絹上墨跡滯,看得出他落筆時的心,攸桐看了兩遍,嘆口氣,收了放在枕邊,坐在床榻邊發呆。間裡熱水備好,春草來服侍沐浴,了兩聲,攸桐才回過神。原本正帶著煙波熏裳的許婆婆瞧見,多瞧了兩眼。
是看著攸桐長大的,跟著到了齊州,和周姑一道管著滿院的丫鬟僕婦。
只是上了點年紀,攸桐怕累著,甚請勞。
但許婆婆的那顆心,卻時刻系在攸桐上,留意照顧。
自打那日負傷回來,攸桐便添了心事,時常出神,許婆婆瞧得出來。而今晚的神,更是異於往日,許婆婆擔心,等攸桐沐浴後坐在榻邊頭髮,便端杯茶進去,遞個眼,春草和煙波先出去。
攸桐見了是,便起道:「這些事給春草們便可,婆婆早點歇著吧。」
許婆婆添了皺紋的臉上笑意慈和,「天還早,回去了也睡不著,想說說話。」
攸桐滿腹的心事,不好跟春草們說,更沒法跟周姑提及,便請一道坐下。許婆婆原是薛氏邊的人,上了年紀有閱歷,早先攸桐初傅家,境艱難時,也常幫著排解。這會兒見攸桐黛眉微蹙,便接過櫛巾,慢慢幫頭髮,說些家常起居的事。
說到一半,因提起傅煜,順勢道:「這兩日,我瞧著夫人是有些心事吧?」
「婆婆果然細心。」攸桐抓住的手,輕輕握住,往枕頭下瞥了一眼,道:「有件事,我先前沒跟人提起,不過如今總得說了。我……要跟將軍和離了。」取出那副白絹,輕輕鋪在榻上,「和離書已寫好,等明日稟明長輩,過了文書,這事兒就該定了。」
說得聲音頗低,許婆婆卻是被驚得不輕。
「和離?」低了聲音,「怎麼忽然就要和離了?」
「也不是忽然,只是先前我沒口風。」
許婆婆楞住。在府裡時,攸桐雖驕縱任,但嫁到傅家,從種種行事來看,自家姑娘有主意,瞧得出來。這白絹既然擺在跟前,想必事是無可挽回的了。著攸桐的頭髮,瞧秀氣的臉上神低落,半晌,嘆了口氣。
「也罷。當初姑娘剛嫁進來,吃了那麼些苦,我都瞧在眼裡。說實話,那時候我還怨過,老爺和夫人怎麼就允了這婚事——這府裡雖門第高貴,但從主子到僕人,有幾個拿你當夫人看?我瞧著心疼,卻也沒法子。」
攸桐沒說話,隻苦笑了下。
當初那段日子是如何過來的,唯有心裡清楚。
即便看得開,能守在南樓安穩度日,但遠嫁而來,被僕人議論、被長輩冷落,還要每日片刻不落地去問安當擺設,熱臉對著冷屁,誰心裡能好?歸結底,是魏家勢弱,又無可去,爲了過得安穩,只能謹慎應對傅煜,求個立足之地而已。
「好在,後來夫君肯照拂了,那些事不提也罷。」
許婆婆頷首道:「是呢,比起剛來的時候,將軍確實好了許多。先前說涮坊的事,我記得你說,將軍還答應幫忙?」
「對啊,我也覺得意外。甚至這回答應和離,也在我意料之外。」
許婆婆便笑著幫捋了垂落的頭髮,「將軍這般男子,能做到這地步,確實難得。其實……」頓了下,將那和離書收起來藏好,溫聲道:「夫人遠在京城,管不到這事,我卻是想勸你留下。將軍雖冷,待你卻好,如今已是這樣,等往後更深,還怕沒有你的立足之地?老夫人那裡縱嚴苛,有將軍撐腰,還怕什麼?」
有傅煜撐腰,當然不用怕。
可是傅家謀天下,傅煜肩上的擔子極重,外面有許多事得用心料理。他願意照拂幫助,是他的好意,卻如何心安理得地叨擾?
老夫人那,即便有傅煜頂著,也必定不喜時常外出開店,總有齟齬隔閡。
南邊事雖平,未必不會再有人生事,皇家式微,傅煜隨時都可能披甲縱馬上沙場,數月半年不回家。那是拿命去拼的事,豈能心有旁騖,爲眷這點瑣事分神?
尤其如今出了沈氏這件事,宅裡的糾葛更多,越往後,便越會到傅家敏的地方,沈氏不可能輕易妥協。
攸桐在傅家基太淺,自問鬥不過盤踞二十年的沈氏,也不願被沈氏拽泥潭。
屆時有了涉及長輩的風波,老夫人指不上,難道又跟從前似的找傅煜父子來擺平?他那樣的人,雄才大略,心高氣傲,手腕本該用在對敵和朝務上,因眷的事兒屢屢狼狽煩心,看著都心疼。
倒不如早日退出,留下老夫人料理沈氏。
後宅裡安寧了,傅父子才能些後顧之憂。
但這些話牽扯傅家最深的,當然沒法跟許婆婆說清楚。
攸桐終是嘆氣,靠在許婆婆肩上,「有許朝宗的前車之鑒,我總不能將希都放在男人上吧。」
從喜歡心,到相許一生,中間隔著山海。
而也不願像初傅家時那樣,全然仰人鼻息,委屈時無可去,沒半點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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