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人無再年(1)
溫以寧這段時間也確實過得夠渾噩。
在君山區那邊接了場婚禮,中介還得管拿一半的錢。今天這戶人家小氣,在臺上蹦躂了倆小時直到宴席結束,主人都沒給留口飯,說是協議簽好的不管飯。
晚九十點,又下著雨,公車半天等不到一輛。溫以寧裹著棉,蓬紗刮著皮有點兒疼,臉上的妝誇張至極,颯颯西風裡跟孤魂艷鬼似的。
到家,穿了一天高跟鞋的腳趾頭凍木了,江連雪的電話就是這時候打來的。也沒什麼問候語和開場白,直接的:
「我最後通知你一遍,那學校這周五面試,你周三回還是周四回?」
溫以寧說:「我找著工作了,不回去。」
江連雪在牌桌上,麻將丟得哐哐響,伴著輸牌的掃興更加架不住耐,兇了起來,「帶種!跟你那死鬼老爹一樣帶種!別回了,一輩子別回了!把錢還給我!」
電話悍聲掛斷,一瞬間耳子清靜得讓人暈眩。
江連雪年輕時候脾氣就,承襲到了中年,是個我行我素的人,從十八歲生了溫以寧就能看出來,有點仙氣兒。不過溫以寧還是能理解,一個容貌人上人的人,一生卻過了人下人的樣子,心裡有苦含怨或許還夾著恨,久了,就了唏噓。
溫以寧點開微信,把上回走時江連雪給的兩千塊錢轉賬還了回去。剛要熄屏,目留在了聊天列表裡排前面的一個號上。最後一行話還躺在那--
「溫小姐,仍希您斟酌考慮,期待與您會面。」
工工整整的態度,話裡也有苦勸的餘地。亞匯集團人事部三天前給打電話時,還以為是詐騙。後來人家再而三地致電,才相信這是真的。
相信了,卻茫然了。茫然過後,溫以寧想都沒想就給拒絕了。
高明朗這人太險,在資源和背景面前,連螻蟻都不算,說到底,還是只有任人拿的份。租的這個小區價格不便宜,但當初一沒債務,二也不用養家,想著上班方便咬咬牙也能應付。可一旦失業,生活的獠牙就伴著盆大口兇殘而來了。
溫以寧沒空想太多,就覺得,先扛過寒冬臘月,等明年開春興許有轉機。至於亞匯集團這支橄欖枝,世上道理無非就是公私分明才活得明白。但這個問題上,溫以寧覺得,糊塗一點是對的。
這支裹了糖的橄欖枝,接不起。
本以為這事兒到這就是一個句號,可週四,溫以寧見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這天從超市買了些日用品,出來就聽見有人的名字。回頭一看,柯禮開著一輛黑奧迪,車窗還在往下,那張英臉就跟冰雪初融一般對微笑。奧迪是車標配,遠遠一看,柯禮不像做生意的,這麼多年儒雅和煦的氣質未曾改變,倒像政法系的年輕員。
他指了指前邊,「等我一會兒啊,停個車。」
溫以寧啊了一聲,點頭,「行。」
這地方不太好停,電托橫七竪八,「慢點兒慢點兒,我幫你看著。」
柯禮轉著方向盤,練,「沒事。」
車停好後,他下車看著手裡,「東西重麼,放車上,待會我送你回去。」
「不重,就一些紙巾牙膏牙刷。」溫以寧沒怎麼接話,跟本能反應似的,對柯禮還有有些防著。說不上是,但一說只是認識,好像又輕了。
柯禮返從後座拿出外套,邊穿邊說:「一塊吃個飯吧。」
他語氣太自然,聽不出丁點別的意圖,態度上就能絆住人,讓你不好意思拒絕。
溫以寧沒說話。
柯禮笑了下,「念念,不要跟我這麼生疏。」
一聲小名沾著舊回憶,綿裡藏刀地往溫以寧心窩上撓。柯助理的明厲害名不虛傳。這個梗,親近又和氣,再拒絕,反倒顯得自己心裡有什麼介懷了。
溫以寧欣然答應,「行,想吃什麼?」
跟著唐其琛多年,柯禮的口味也變得不太嗜辣。兩人就在一個平價的連鎖店吃上海菜,柯禮很直接,就這麼問:「為什麼不來亞匯?」
溫以寧靜了幾秒,坦誠道:「不合適。」
柯禮笑:「哪裡不合適?」
「我不瞭解亞匯,這個職位要求迅速上手,我不行。」溫以寧說的這些也的確是的真實想法,坦坦的,沒什麼好瞞。
柯禮也沒急著回話,喝了半碗湯才說:「業務是很多,不過也沒你說得那麼難。你在這個行業也有經驗,過渡期而已。」
柯禮又看一眼,覺得此此景,還是說敞亮話吧。他擱下碗勺,問:「你是不是顧忌唐總?」
「沒有。」溫以寧搖了搖頭。
柯禮用一種玩笑的語氣說:「沒事,你跟我說,悄悄話我保證不洩。」
當小孩兒呢,溫以寧也輕鬆笑笑,「真沒。」
柯禮嗯了聲,語調比方才正了些,「以寧,機會不是用來浪費的。」
點到即止,這也是勸人的藝,再說下去就沒那個意思了。一頓午飯吃得和和氣氣,柯禮跟聊天,聊的容也很分寸,隻字不打探溫以寧的私生活。
那時候倆人就合得來,多年了,柯禮以自己的方式告訴:你不用防著我,我還是認你這個朋友的。
吃完柯禮買單,溫以寧跟在他後邊,走出餐廳時,柯禮說:「周一來吧,十點左右,陳經理也在,你跟多聊聊,陳颯在這一塊很有經驗,不管結果怎樣,多流也不壞事。」
溫以寧沒表態,他就設想周全了。初冬難得的好天氣,樹影細碎斑駁,柯禮的語氣跟這一樣,敞亮且真誠。
「去了也別張,從容應對就可以。我周一不在公司,要去趟國醫,有難,可以給我打電話。」
溫以寧問:「國際醫學中心麼?」
「嗯。」
「那你要保重,冬天容易生病。」
柯禮笑著說:「謝謝關心,但不是我。是陪唐總去複查,上回檢有個像指標不正常。」
溫以寧一時緘默,提著這個名字,氣氛就悄然尷尬了。柯禮右手握著手機,低頭按亮屏幕,說:「你存一下我號碼,打過來,我也留個記錄。」
溫以寧順著話問:「你號碼變了嗎。」
說完就悔了,以前有柯禮的電話,後來中途也換過幾次手機,但這些都有備份,舊號也就一直存了下來。本是無心一問,可柯禮聽完笑了下,角很淺的弧度,卻彎得渾不自在了。
柯禮說:「這麼多年,早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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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聚一場又匆匆告別,溫以寧回家想睡個午覺,窗簾拉得嚴,被褥也和,但一閉眼睛,腦子裡就是柯禮最後那句話。
這麼多年,早變了。
很多年了,能不變嗎?
這種古怪的自問自答在心裡溜達了好幾遍,溫以寧便徹底睡不著了,順藤瓜地往回倒帶,柯禮說周一不在,要陪唐其琛去國醫做複檢。溫以寧想,大約還是那個老病。
讀大學的時候,唐其琛的胃就不太好。記得有次請他吃飯,沒什麼錢,把人往路邊攤帶,茶汽水油炸小丸子,孜然五香辣椒刷得足足的,小生都有點這好。
唐其琛是個很溫淡的人,不怎麼洩緒,但喜和厭的標準是從不將就的。溫以寧買的吃食,每樣他都嘗一點,世俗煙火氣最喧囂的地方,這樣一個男人陪著你,縱著你,是年輕歲月裡很難忘卻的心。
吃完這頓,唐其琛沒扛住,胃疾復發,晚上就進了醫院。那一次很嚴重,他還做了個小手。溫以寧疚得掉眼淚,逃了好幾次專業課來陪他。出院的時候,唐其琛是自己開的車,支走了一大堆陪護,還特地挑的晚上。
夏夜的影然,四面八方的風從車窗貫。唐其琛康復了,溫以寧的心也好些了,於是手出窗,五指張開,天暮時的餘落在眼睛裡是那麼亮。
說:「哇,我能握風!」
唐其琛的右手覆上的手背,眉目間的笑意是溫的。
他說:「嗯,我能握你。」
說起來,兩人也沒正兒八經地在一起,看破不說破,大概就是這個境界。溫以寧先喜歡上的唐其琛,竇初開的年紀,一個這麼閃耀的男人出現,怎麼形容呢?
就像被半道截了胡--截走了心。
小說電影裡那麼多肺腑言,溫以寧覺得都沒自己那句說得好。
是在唐其琛過生日吧,好像是三十歲,那麼多發小哥們兒跟他鬧,哄著他,捧著他,實打實的兄弟。唐其琛有點醉,趁大夥兒群魔舞的時候,湊近溫以寧耳朵邊,問:「給我準備什麼禮了?嗯?」
那個尾音太妙,生生聽出幾分濃意。溫以寧心沉了,認真了,看著他的眼睛,小聲問:「你知道什麼是心嗎?」
唐其琛頓了下,對視著。
溫以寧說:「遇見你,我就有了。」
眼裡是有的,能屏蔽一切聲音和影像。唐其琛沉默了好幾秒,溫以寧就撅著,按他名字的諧音嚷了句:「臭唐僧呢。」
唐其琛朗聲笑,眼角細細的紋路輕輕上揚,他問:「我是唐僧,你呢?你是什麼?」
溫以寧想說話,他出食指比在的瓣上,「噓。」
然後端詳了很久,思考了很久,最後不太正經地彎了眼角,「嗯,是個妖。」
一旦縱容回憶開閘,就跟蝴蝶效應一樣,由不得自己了。想到這,就會想到那,大大小小的,模糊清晰的,串在一起了七八糟的電路圖,亮起來,又暗下去,最後嘭的一聲,燒斷了。
黑暗前的最後一幕,是溫以寧在電梯裡哭著推開他,「我寧願從沒認識你!」
細枝末節已經記不太清了,但當時唐其琛的表裡,是有幾分創痛和堅持的。
那樣的神,這麼些年,再沒有見過第二個。
手機提示音響,磕醒了最後那點睡意,溫以寧乾脆起床,拉開窗簾,拿起手機,微信消息是之前亞匯集團那位人事小專員發的:「溫小姐,星期一上午十點,這是公司的地址,還是希與您會面。」
消息後面是一個定位。
上海.浦東.陸家.國際金融中心。
溫以寧想了想,回了句話:「謝謝,我會準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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