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廳里，油燈已經點上了。

林云嫣走進去，夜風追著人似的吹過來，中帶著涼。

也就這麼一會兒，此前手掌之中由手里帶來的熱意都散了。

許是溫差緣故，反而顯得更冷些。

林云嫣抿了抿，看著落后幾步過來的徐簡。

不用細細打量，剛廚房里那一照面，就知道徐簡是才換的裳。

每個人，進進出出一整天，服上多會留下痕跡。

倒不是說沾了什麼灰塵油漬，更多的是褶子。

徐簡以前椅出行，除了背部下，肘部胳膊也容易帶出皺褶來。

這是林云嫣的經驗。

當然那些經驗不適用于現在的徐簡，椅與正常行走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但是，新上與穿了一天的，區別之大，完全不用舊經驗就能分辨了。

但凡先前那還過得去，徐簡不至于換了。

這麼一想，林云嫣的抿得更了些。

滿朝文武，誰不知道他有傷？有舊傷的人為了保養，有些不合時宜的舉也是正常。

別說暮春捧手爐了，剩下遇著天氣不好，該捧也得捧。

清楚，徐簡倒不是怕人多說道，他單純就是覺得查訪奔走時，手里還拿這麼個東西不方便。

可他竟然還淋雨。

徐簡亦走了進來。

等林云嫣坐下后，他才在邊上坐了。

“那宅子被端了，今日事確實多了些。”徐簡把手爐擱在了上，暖呼呼的熱氣往服底下進去，皮也跟著暖了起來。

說實話，舒服肯定是舒服的。

驅了涼意，緩和了不僵之。

這種舒坦勁兒，讓他脊背都放松了許多。

他干脆靠著椅背，慢慢悠悠地跟林云嫣數了起來：“從宮里出來就去了順天府，各個腳不沾地地，后來說太子回了東宮，我和單大人又趕過去，等問完了他、回順天府又轉了轉，就去陳米胡同了。那宅子修得真不錯，景致好，可惜我和萬指揮使都沒有什麼收獲，臨下衙前又回順天府與單大人說了聲……”

林云嫣挑了挑眉，哼道：“最后在順天府換了干凈裳？”

徐簡聽挑刺，反倒是呵地笑了起來：“確實換了，沒辦法，先前那淋得太了。說實話，我自己也不舒服，黏黏糊糊還涼得慌，可太忙了，顧不上那些。”

林云嫣沒有接這話，只心里突突的。

從徐簡的口氣里聽到了“讓步”與“分擔”。

這很難得。

倒不是說從前的徐簡有多強勢，但他扛起了很多。

徐簡與，他們會分析局勢，判斷進退，在最困難的時候毫無保留地換各種消息，為了是走得更遠，離真相更近。

只靠一個人，是沒有辦法走下去的。

該由林云嫣擔負的那些，自然會擔負起來。

他們沒有什麼天真的幻想，每一次舉也做過最壞的打算，徐簡不會給不切實際的好期，生與死明明白白剖析出來。

但林云嫣知道，徐簡扛了更多。

緒上的，心上的，徐簡把他自己的不安猶豫彷徨都收了起來，留給林云嫣的是沉靜與堅定。

可現在，徐簡難得地，展了些真實緒。

他在陳述，語氣平和，沒有怪氣，也不是意有所指，但林云嫣從中聽出來了一些“討好”的味道來。

火氣就這麼一點點滅了下去，還有點火星子，卻也燒不起來。

林云嫣嘆道：“各個腳不沾地，也只有你傷不適。”

“還過得去，”徐簡說著頓了頓，又補了一句，“沒傷得那麼重，和你印象里的傷口不一樣。”

林云嫣輕哼了聲。

當然不一樣。

從前傷到只能坐椅，現在稱不上健步如飛，但勉強還能算作行走自如。

除了雨天與上下樓梯得多悠著點。

“你要不放心，可以驗傷。”徐簡道。

林云嫣抬眼橫他，耳子倏地就燙了：“我又不是大夫。”

徐簡道：“久病醫，我能看個一半，你也差不多，以前你也沒費心。”

林云嫣明白了。

這是理虧之人的胡攪蠻纏，各種顧左右而言他。

罷了。

淋都淋了，還能怎麼辦？

真現場驗傷，忒不像話。

“徐夫人，”林云嫣干脆把話題換了，“徐夫人表面上看著還行，神雖不好，卻沒有萎靡不振，但心里很煎熬。”

有時候，太清醒了反倒不是好事。

起碼在徐緲上是這樣的。

清楚劉迅做了什麼、極有可能面對什麼，也知道徐簡的為難，劉娉的擔心。

立場不同，方向不同，想向著任何一方都會損害到另一方。

不能向左、也不能向右，只能站在中間，東張西灼燒自己，因為連袒自己的痛苦都不可以了，會聽說話的人，都是某一方。

沒有真正的“外人”。

說出來，傷人，不說出來，傷己。

若長久下去……

徐簡說得對，徐緲會瘋的，遲早得瘋。

他們其寄于劉娉能撐住徐緲，目前看來，因著劉娉的緣故，徐緲確實在心中“被迫著”放棄劉迅，哪怕很痛苦。

對于一個深孩子的母親，放棄不是上皮子下皮子。

“我跟說，既然信菩薩，很多事不妨說給菩薩聽。”林云嫣道。

徐緲需要一個宣泄的地方。

沒有“外人”，那就跟那一座座泥塑金塑去說。

徐簡明白林云嫣的意思：“失和放棄都是一個過程。”

放棄也許會來自于局勢所迫，但要從心底里去放棄，得是無數的失一點點累積而。

林云嫣頷首：“以我對圣上的了解，他會失、會罰，但他不會輕而易舉地從心底里就這麼放棄李邵。”

外頭，參辰稟了聲飯菜好了。

兩人干脆先作罷，讓參辰進來擺桌。

先吃飽，涼了就不好吃了。

再說，林云嫣想，徐簡這麼來回跑了一整天，大抵也沒正兒八經用午飯，就胡墊了墊。

得吃點熱乎的。

何家嬤嬤的手藝一如既往的好。

一頓飯用完，撤了桌，才又重新說起了要事。

來龍去脈要講明白，徐簡的語速也快了些。

林云嫣聽得很是認真，等全部聽完了，才整理出了心中的幾點疑來。

“東宮的人手都換了，”問，“那先前埋進去的那個釘子，也沒了？”

“沒了，”徐簡道，“只能另想辦法。”

林云嫣又問：“你認為圣上會關太子多久？”

“幾個月吧，”徐簡判斷著，“以目前的狀況看，最遲到先皇后忌日。”

林云嫣贊同徐簡的判斷，道：“只不過，他即便出來，也得再老實些時日。”

“得讓他出來，”徐簡笑了笑，“我們想抓到那只手，可不能丟了太子這麼一個好靶子。”

林云嫣微微頷首。

再問下去時，的神凝重了許多。

“太子去了永濟宮？他甚至見到了里頭那位。是永濟宮的宮人討好他，還是……”

說這些時，林云嫣想起了從前。

父親負重傷，留給他們的最后幾句話里，有一句是關于李浚的。

“太子十有八九去見過永濟宮那位。”

林云嫣深吸了一口氣：“現在想來，可能李邵與李浚的聯系，比當時所猜想得更要早上許多。”

李浚是個瘋子。

李邵現在還沒瘋起來，但只要他和李浚之間的連線沒有斷，他慢慢就會瘋。

人都是需要引導的。

李邵那種瘋法，很需要李浚那種引路的。

“李浚確實瘋，”手指在扶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敲著，徐簡思量許多，道，“自從被關進永濟宮，李浚的羽翼被先帝剪去太多了。

他即便能把宮人都拉攏了，他也不是從前的那位三皇子。

不說道衡和王六年，只說朱家，那位被砍頭的前英國公，他不會替被貶的李汨賣命，但他也未必看得上李浚。”

比起被貶出京的李汨，李浚當然更有優勢些。

他沒有被貶為庶民，他只是被幽了，人還活得好好的。

但朝堂穩固之下，朱倡為何會愿意追尋李浚？

“在今日之前，李浚和李邵想來并無聯系，”徐簡繼續說著，“如果不是我們把李邵算計到了這個局里，陳米胡同被查本沒他什麼事，他全而退，也本不會想到去永濟宮。”

林云嫣順著徐簡的思路，梳理了一遍思緒：“那個人，是真正能牽著李邵走的人。這次我們坑了李邵，出乎了他的意料，于是他干脆讓李邵去見了李浚，讓水更加渾。”

一個答案，已經浮現在了腦海里。

“父親那時候留下來的另一句話，”林云嫣喃喃著，“三皇子與晉王私下往來甚。”

三皇子李臨，德妃趙氏的獨子。

出生于永嘉六年，如今還不到六足歲。

而那個被父親定為“與晉王往來甚”的李臨，也不過十三四歲。

“他想攝政？”林云嫣的眼神亮了起來，“李邵現在和他走得很近，今日出事后，李邵也是立刻去了晉王府。

晉王不會直接說讓李邵去永濟宮，但他了解李邵，能夠‘引導’他。

是他讓李邵能順利見到李浚，埋好之后的棋。

從前，李邵把所有的混賬事都做了一遍，朝中人心惶惶的，他這枚棋子的作用也差不多到頭了。

名正言順、甚至可以說服平親王，由他老人家出面廢掉李邵，然后扶持信賴他的三皇子，之后也就是依樣畫葫蘆再來一遍。

平親王的年紀撐不了太久，朝堂也清洗得差不多了，都是他的一言堂，三皇子也可以拋了。

他可以從攝政一直走到龍椅上。”

徐簡給林云嫣倒了盞茶，自己也喝了一盞。

想到李渡今日早朝上的應對，以及此人平日表現出來的……

“如果真是他，”徐簡的眸沉了下來，“那這只狐貍不好對付。”

林云嫣的指腹著茶盞，又來回想了想：“不能完全斷言，還得多試探。”

倘若猜錯了，之后的布局也就跟著全錯。

路越走越偏，等發現問題時，就已經來不及了。

徐簡的視線落在林云嫣的手上。

白瓷的茶碗很潤很，卻還是輸了小郡主一籌。

指甲上染了蔻丹，襯得越發白皙細膩。

指腹就這麼一下又一下著，有意思極了。

徐簡干脆也了手，指尖用了些力氣，從林云嫣手中把茶盞取了過來。

林云嫣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見他又添茶水，倒也沒說什麼。

“現在別了，當心燙著，”徐簡把滿了的茶盞推了回去，“你要手上不搭點東西就理不了思路，喏，我那茶盞借你。”

林云嫣看著面前的兩個茶盞，氣也不是，笑也不是。云九小說

這人真是。

說這麼要的事呢，他還故意打岔。

“所以，我們還需要李邵，”徐簡跟沒事人一樣，道，“他這個靶子還得繼續豎著，一來，要讓圣上徹底放棄他，二來，還得順藤瓜。”

對待圣上，要一步一步來，就跟吃飯似的，一口接一口。

但面對背后那個人，按部就班是行不通的，得劍走偏鋒。

大致方向定下，兩人又商量了一番，便打算離開了。

林云嫣回誠意伯府，徐簡還要去順天府。

院子里點了燈籠。

小門連起兩座院子，燈籠下，有暗有明。

林云嫣走在前頭，青石板地磚下積了水，一個不小心踩了一腳，濺起來的水了鞋子。

不由皺眉。

而后，胳膊被人扶住了。

許是一直搭著手爐的緣故，徐簡的掌心很燙，過的袖子傳遞著。

“慢慢走，這地磚好些年沒大修了，雨天就會這樣。”徐簡悉這里，記也好，扶著避開了幾不穩的地磚，直走到屋檐廊下。

林云嫣站定了，這才抬頭看他。

在徐簡背后，他個頭又高，幾乎都擋住了，林云嫣看不清徐簡的神。

一時間誰也沒說話。

就在林云嫣思量著該先開個口時，徐簡的手放開了的胳膊。

手臂沒有垂下去，徐簡反而抬高了些，在林云嫣的頭頂上比劃了兩下。

輕笑了聲，他道：“長高了，比前幾個月長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