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然,在觀眾的想象中,的導演拍攝一場電影,該像拼模型,藍圖是既定的,模塊是清晰的,機位是提前畫好的。在開前,導演該竹在,所有人只需按部就班。但事實上,拍攝電影如同打仗,尤其是在自然環境而非棚、影視城中拍攝的電影,更是如此。戰場瞬息萬變,片場也風云變幻,線、環境、演員間的化學反應、一切景框的調度,都要據戰局微調。
一切該犧牲的,都是能犧牲的。作為導演,仁慈是最大的災難。這是栗山在星河獎大師班里留下的名言。
雖然栗山不說,但所有人心知肚明,這個健康但年邁的導演是拍一部一部,因此,雖然他整日拿著手持取景,帶著攝影指導老傅和大攝蔡司漫天漫地細細地構圖取景,但并沒有人催問他究竟什麼時候開拍。
阿恰布的村民漸漸習慣了這群陌生人的存在,村頭的小飯店開起來了,深夜能炒菜的小酒館也開起來了,釘馬掌、宰全羊這樣日常的牧作活,總會迎來陣陣圍觀驚奇。有時候,應就在這些圍觀的人群中,邊陪著姜特。
他每天的生活很簡單,除了陪應轉村子,就是放牧。他的馬兒不在這里,因此他是免費幫別人放。近百匹馬越過溪澗,原本該將土地踏得震的,因為雪的緣故,卻是如此靜默無聲,馬蹄揚起雪沫,濺起晶瑩溪水。
應看著這樣的畫面,想的是尹雪青的心。是尹雪青的眼,尹雪青的呼吸,尹雪青的心跳了。
用戲,來出戲。
有一天,冰天雪地的凍著,從溫暖的被窩里出來,沒有驚俊儀,也沒有吵醒緹文,推開被風霜凝結的木門——吱啞一聲,來到門外。凌晨三點,雪反著月,跪在雪地上,睡系帶從腰間解開,襟從肩膀落,出瘦又滿的上。
那麼冷,那麼怕冷的人。
但捧起一捧雪,用雪輕地、沉浸地著。
那是尹雪青的戲,在冬夜用雪洗澡,著雪地里的月,鏡頭自背后取景,照見纖細而舒展的脊背,和那一截微微低頭如荷花風的后頸。
氣溫太低了,那些雪像霜,并不融化。
門沒關嚴,被風打開。俊儀睡在風口,索著過門檻時,惺忪的睡眼驀然睜大。寂靜的雪夜,在雪地里跌跌撞撞,撲通一下摔進雪中,又連滾帶爬地起來,一把拽住應手——
“應!”氣吁吁,眼睛圓睜,大聲名字,像魂。
應的魂不知道回沒回來,抖了一下,“俊儀。”垂著眼睫。
“跟我回去。”俊儀斬釘截鐵地說,蹲下,將應的服披上。
應的魂回來了,輕輕摟住俊儀。
俊儀一不敢。
“我好想他。”
四個字,念臺詞般的語氣,足夠俊儀落下淚來。
莊緹文那箱從香港寄過來的快遞被送到時,應的高燒來勢洶洶。
代為派送快遞的是村莊的護林員,冬天,他的工作清閑,便騎著馬,馱著信件與快遞箱,沿著溪流上上下下。那一箱快遞很沉,被拆開時,還帶著南國的溫熱。
這是一箱的瓷,青花的樣式,在日頭底下。緹文不愧是大小姐,擁有著有錢人一以貫之的松弛。作為唯一投資方,對進度完全不急,整日走馬觀花,還有閑心泡茶。嫌這里的茶糙,這箱英式下午茶瓷,便是點名讓仆人打包送過來的,隨之寄來的還有昂貴的紅茶。
“你發燒,沒有胃口,剛好喝點茶熱熱,我讓羅思量給我找個牧民送牛,我給你弄伯爵紅茶。”緹文說著,瞥一眼應的面容。
裹著被子盤而坐,臉上沒,出手去,幫緹文拆那些包得嚴實的皿。
叮叮當當的,拆出滿滿一茶幾。
什麼東西包瓷最妥帖呢?傭人用舊報紙。也不算很舊,最起碼沒有泛黃,只是過期了,那上面的名字,那上面的事,都已經是昨天的黃花,昨時的景。
【敬告廣大麗嘉市民:
維多利亞港將于十二月二十四日,亦即平安夜當晚八點,舉行煙花表演,誠邀各位前往觀看。
特此敬獻應小姐。】
原來這是十二月二十三日的報紙,是去年的了。
應做夢般,輕緩地將拆出的杯盞放到幾上。藍的茶杯歪了一歪,沒能站穩,著邊,墜落地上。
咚的一聲,也沒碎,只是聲音那麼沉。
應卻沒聽見,只是專注地,兩手拿著那份報紙。
那報紙包過東西,都是折痕,掌心平整地過、過。
“敬告廣大市民……”了,沒有聲音,一溫熱的意濡的。
俊儀和緹文都沒了作,看著,聽到嗚咽一聲哭。
那哭很快止住了,氣,微笑著,念:“維多利亞港……將于……將于十二月二十四日……”
眼淚啪嗒啪嗒不停,在舊報紙上,在和他的故事上,暈開一個一個潤的圈。
那天維港的煙花,為什麼沒有拍照?
想,擁有過一次就好,余生不必懷念。
放回去。
放回到那個時候。
“俊儀,我好痛。”應捂著心口,蒼白的雙眼閉著,抖不停。伏倒在棉被上,只知道念:“俊儀,我好痛……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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