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晌還響晴的天,到了午後開始下雪。雪沫子滿天飛,在眼前混沌沌鋪陳障眼的紗。年三十裡,冷到了極致,連臺階下的閥閱都凍住了。頂上兩隻石獅在西北風裡蹲著,漸漸麵目模糊,冰淩糊了滿口。
宅的僕婦挨在門上等人,掖著手,嗬氣頓腳,回對守門的說,「門闔上一點。」
稍稍轉了轉門臼,尤不足。邊上幾個婆子低聲催促,「再闔上點,小子,再闔上點。」
那小子把眼一瞪,「大過年不作興關門,郞主知道了要罰!」索把門大大一開,眾人都暴在凜凜寒風中。
這是個富貴已極的人家,五十年戰屹然不倒的族。時居夏,家主姓謝,祖輩封列侯,權勢通天。因為歷代常與皇室通婚,坊間有諺「公主為婦為後」,說的就是謝氏的輝煌。如今天下大定,大鄴開國後尤其注重門第風骨,謝氏退的後輩紛紛重又出山,在朝中的威一時無人能比肩。
愈是家業大,愈是規矩重。大年下,不論遠在何方,外放的諸子都要回鄉祭祖過節。謝氏有子九人,臘八前已經陸續返家了。唯有兩個兒還在外。長佛生嫁與康穆王為妃,做了人家的媳婦肯定是回不來的。次彌生很奇異,十一歲的時候樂陵王相中了,好說歹說收去做徒弟。小離家,到如今三載有餘,隻在年關才得同爺娘兄弟團聚。
眼看近日暮了,還不見回來。堂屋前的卷殺鬥拱下站了個緩鬢傾髻的貴婦,攏著暖兜朝門上張。等了一陣耐不住了,著人到屋裡傳話喚來阿郎,焦躁道,「天不早,不知是不是路上出了差池。你同你阿耶回稟一聲,帶人到城外去迎。」
大郎謝洵忙道是,剛穿好油綢,隻聽門外約有鈴聲傳來。稍一頓,門上的僕婦拍手乎曰,「郎至!」眾人人魚貫下了青石長階,在風雪中翹首而待。
一架高輦颯遝而來,頂馬披了套流蘇金縷鞍。一路風馳電掣,那馬鬃和燕飛飄揚起來,映在皚皚白雪中尤為流麗。到了門前韁繩一收便頓住了,僕婦們上前打傘鋪腳墊,開了輦上版門退後納福。門裡下來個子,梳雙螺髻,穿著丹綉裲,腰上束圍裳,絳紅的宮絛直垂到笏頭履上去。雖還未及笄,量卻頗高。瘦長條子,碧清的一雙妙目。立在花毯上抿一笑,淡淡其華,隨風畫。
謝家主母見兒到門前,礙於禮教不好相迎,便踅退回廳堂裡。唯剩謝洵在簷下遙遙招手,高聲喚道,「細幺!」
彌生披了鶴氅過門檻,對謝洵深深一長揖,規規矩矩聲,「大兄。」
謝洵倒要笑,又恐失了威儀,斂神點點頭,「果然拜樂陵君子為師是有益的,識得了眉眼高低,甚好!」
彌生角了下,不敢有反駁,隻道,「我進去拜見爺娘,回頭再與阿兄說話。」
僕婦引了往正堂去,堂門上垂著排簾,簾下是厚重的呢氈。打起膛簾進去,甫門就嗆了一口煙。除夕祭祖是歷年來的規矩,這樣晚到,已經是大大的不孝。眼看看父親,並沒有一年未見的骨親昵。心裡突突的跳,婆子打了手巾把子來給凈臉,幾個兄嫂都示意先上香叩頭。隻得穩住心神把儀式走上一遍。待所有都打點周到了,才踅給座上的父母長輩見禮。
團往跟前一鋪,深深泥首下去,「兒上路晚,誤了時辰,請阿耶責罰。」
廳堂裡燃燒的錢帛漸次滅了,整塊寒冷又將下來。父親板著臉坐在寶椅裡,手中端了盞茶。喝上一口,有些涼了,便托地擱到一旁,「我問你,這一年在外可恪守閨範?師尊跟前可敬孝道?」
這是每年必要問的,兩手著地麵,青磚冰冷,寒意直鑽進脈絡裡。復稽首應道,「兒在外謹記大人教誨,從未敢忘。」
父親時任尚書令,一世認真做人。脾氣固執也不好通融,提高了嗓門道,「你學藝三年,三綱五常知道多?祭祖有時辰,闔家都在,獨你一個,莫非忘了自己是謝家人不?」
惕惕然道不敢,頓了頓支吾著說,「並不是兒願意耽誤,是夫子有意刁難。前日教篆刻,明知道我臨行,還派人送一方石胎來命我刻章。我不敢違逆師命,隻得完工了才上路。」斜著眼睛給母親和哥哥遞眼,「阿耶替我想個辦法推,我心裡惱悶得很,想就此出師了。」
謝尚書顯得很意外,「老莊六十歲還拜師做學問呢,你學了多,竟配提出師二字?」
謝家主母疼兒,從旁道,「祖宗家法也沒立過這規矩,孩家要學孔孟老莊的。當初拜師本就不是自願的,三年下來總算代得過去了。如今一年大似一年,眼看就要及笄,再在先生跟前的確不方便。」
謝尚書何嘗不知道,隻是自古隻有師尊不願授業,卻沒有徒弟自說自話拜退師尊的。因道,「謝家的兒焉能同市井裡的相提並論?無才無德,將來憑什麼輔佐夫主?樂陵王撇開出不論,更是大鄴學識第一人。平素嚴厲些就你惱悶了?可見你是個不上進的孽障!」
彌生被父親幾句話駁斥得開不了口,想想又不甘心,便怯怯道,「那徒弟總有個返鄉的時候,總不能服侍夫子到老死吧!」
這下子犯了忌諱,兄嫂們大皺其眉。年三十裡不準死啊活的,謝尚書尤其尊師重道,接下來不得一頓數落。
果然,家主潑天震怒,「你隻當拜了師還有你自己的主張?夫子不發話,你且給我鞍前馬後的效力。莫說及笄,就是將來選婿出嫁,也要照著夫子的意思來辦。」
彌生一時惘惘的,覺得倒不像學藝,像簽了賣契似的。連選婿都要師傅做主,那位殿下平常不茍言笑,算是關門弟子,卻並不拂照。看來有生之年指嫁出去,恐是不能夠了。
很想學臺上巫儺嗟嘆一嗓子嗚呼哀哉,又怕惹得父親不快,隻好勉強稽首下去,「兒孟浪,這話以後斷不敢再說了。」
謝尚書麵上嚴厲,心裡到底也捨不得。一年沒見的孩子,又應在年關上,到家就罰跪罰麵壁,橫豎說不過去。自己先平息了怒氣,隻道,「念你年,暫且饒了你。等過了初三我修書與你夫子,正月十五正巧是你及笄,等禮了再回鄴城去不遲。」莫可奈何嘆息,「了人可不像眼下這樣隨意了,再敢信口胡謅,我就狠狠的罰你,可記住了?起來說話吧!」
彌生笑嘻嘻應個是,起逐一給兄嫂們納福行禮。眾人見家主臉上有了笑意,一口氣總算泄下來。闊別整年的姊妹歡聚一堂,襯著這滿屋子的年貨家當,又蒸騰出另一種鬆散愜意的氛圍來。
這時僕婦們來通稟,守歲飯都備好了,請郎君娘子們移駕。彌生攙著母親出門來,天已經黑了,雪下得愈發大。西北風卷挾著片子撲麵而來,個頭大得像整塊的棉絮。伴著雪珠子打在傘麵上,一片颯颯作響。
大堂到花廳有段路,挽著母親的胳膊慢慢走。一時心裡膩起來,靠著母親的肩頭嘟囔,「阿孃,我在外日夜想您!夫子苛刻,每日佈置的課業做都做不完。像前日臨行作梗,我心裡急著回來見阿孃,刻刀劃傷了手,這會子還痛呢!」
沛夫人是謝家大婦,正頭的嫡室嫡妻。連著養了四個兒子,到第五個才生下,寶貝得心肝一樣。聽溫言絮語的又是奉承又是道苦,拉手看看傷口,心裡疼得一一的。
「難為你。」沛夫人傷嗟道,「殿下是子龍孫,滿肚子才學聞名遐邇。太學裡又收了那麼多學生,如今個個在朝野為,桃李滿天下。人家瞧得起,破例收弟子,是求也求不來的榮耀。咱們應當恩戴德,還有推的道理麼?」
彌生暗裡惆悵,也不好再多說什麼,隻有囁嚅著道是。
待進了花廳,父親另四房兄弟家眷們都到了。又是一番規矩,從父跟前磕頭行禮。幾個姨娘雖然有所出仍舊不能上正席,在花廳那頭另開了單桌。按理說彌生是嫡,不必自降份同們兜搭。不過畢竟在外幾年有了閱歷,也懂得了人世故,便隔著六扇屏風遙遙請安問好。幾個姨娘寵若驚,忙起還禮。行三的嬸娘賀氏掩笑道,「眼下好了,咱們府裡出了夫子了。二月裡你阿弟有鄉試,也請你指點一二方好。」
男分了桌各自坐下,平常眷們忌酒,過節倒也不拘太多。沛夫人道,「他們那頭飲椒柏酒,我們這裡有荔枝燒。打立秋就備好了,就等著年下用的。」說著人來,打發著往屏風那邊送一壺過去。要往彌生盅裡添,那丫頭忙接過斟壺,繞桌一一伺候起來。
四個堂姐站起來躬,「不敢當,多謝阿妹!」
且們坐下,應道,「我整年不在家,嬸娘和阿姊們跟前盡點意思。」又給沛夫人滿上,自己舉了琉璃盞往前送了送,「我敬大人和姊妹們。」
頗豪氣的行又們嘲笑起來,「是夫子教的麼?學得男人家一樣。」
彌生有點不好意思,「太學裡見得多了,一時轉不過彎來。」
眾人幹了酒,二嬸娘向夫人嘖嘖道,「若是有個師娘還方便些,夫子到底是男人,很多事沒法子手把手的教。」
沛夫人轉臉問彌生,「樂陵殿下的婚事沒有訊息麼?」
彌生無關痛,隻顧吃說麵前的駝蹄羹。懶散應道,「我是做學生的,夫子的婚事不與我相乾。再說平常除了授業,夫子從不和我多說話。他的私事,我是不得而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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