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說罷，重新坐下。

    左右四顧，道：“既如此，那麼考生的策論題，統統念出來，讓眾卿公評，不過要念得快一些才快，快快念過之後，將試卷傳閱下去，讓諸卿都看看，也沒什麼不可。”

    蕭敬躬：“奴婢遵旨。”

    楊廷和這一次算是豁出去了。

    現在的他，想做一個直臣，既然自己的形象，已經再難使自己維持清流的面，繼而圖謀未來有遠大的前程。

    那麼索，破罐子破摔，走一個執拗的反抗者。

    至今那李東和謝遷二人，所投來的嚴厲目，他一副視而不見的模樣，仿佛，這些都無關系。

    蕭敬取了第一份試卷，開始誦讀了起來。

    這是一個劉讓的考生所書，用的乃是尋常的套路：“臣問昔在唐虞，畫像而民不犯，又有堯舜，修河治水以悅民，於是民心所向，及至三千年，無不稱其為大賢，而今陛下策問民意，此正合孔孟之道，民者，國之本也……”

    蕭敬念了一通，眾人聽的昏昏睡。

    這文章，也不是說不好，你看人家引經據典，就很準，誰最得民心呢，太近的人不好，比如太祖高皇帝，比如文皇帝，這馬屁的嫌疑太明顯，貢生是啥，是清流啊，怎麼能如此逢迎呢。

    可曆朝曆代的皇帝拎出來，也不好，你誇唐太宗，誇宋太祖，這啥意思，大明就沒有為百姓所戴的明君嗎？

    所以這引經據典，是需要琢磨的，劉讓很專業，他拎出了唐虞、堯舜，這幾個人，都是三皇五帝時期的聖君啊，他們的曆史記錄，早已模糊了，到底是什麼樣子，鬼知道。可至，孔聖人很推崇他們，認為他們是仁君的典範。

    所以，想要得民心，得民意，將他們挑出來，宣揚他們的功績以及他們的仁政，這是準不會錯的。

    畢竟，大明天子，總不可能吃這三皇五帝的醋吧。

    許多人紛紛點頭，這策論還算嚴謹，不錯，看來這位劉讓，還是有幾分本事的，可謂心積慮。

    其中不觀點，可謂老持重。

    接下來，是個朱韜的貢生，蕭敬念道：“堯舜之時，天下大治，而百姓……”

    好吧，又是堯舜……

    顯然，朱韜也很專業……

    再之後，是個劉勝的貢生，蕭敬念道：“聖人曰：皇帝堯舜，垂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因而，聖人崇禮，禮者，上下尊卑也，天下百姓……”

    還是堯舜。

    此時的作文，講究的就是引經據典，先從引經據典切進文章。

    而要講到親民民，他朝天子寫了不妥，本朝天子說了也不妥，不以堯舜切題，還能找誰，難道還能找方繼藩不？

    不過……對於這樣的文，大家已經習慣了。倒也不覺得什麼不同尋常。

    只是覺得有些悶罷了。

    這策論，一個個念出來。

    等到了西山眾貢生的時候，文風卻是一改，這些人，確實是作策論的小能手，這策論可謂是合，不風，有理有據。

    只不過……

    “百姓乃吾之食父母也，食於臣而言，而安生立命之本，百姓亦如是也。臣聞西山鎮國府，太子殿下招徠流民……”

    這個比較狠，居然沒有提堯舜，而是以太子來舉例。

    一下子，殿中諸臣嘩然。

    啥意思？

    太子殿下，竟了親民的典範，當朝太子，何德何能，都可以和堯舜相比了嗎，簡直就是笑話。

    劉傑等人，頓時被無數嘲弄的目看著，這樣做策論，是太子殿下教的吧？

    連李東和謝遷二人，也微微皺眉，覺得有些過份了。

    太子殿下平時不搗也就罷了，居然現在了這些西山貢生們眼裡，和堯舜齊名，了使天下百姓，心悅臣服之人了。

    太不像話。

    弘治皇帝面容有點僵，關於這一點，他是萬萬料不到的。

    這策論裡，都在宣揚他們新學大道至簡，還有同理之心，又用太子做典範，這不是笑話嗎？

    其實這十五人的文章，作的是極好的，畢竟刷了這麼多日子的題，最大的錯誤，就是引經據典上，有爭議。

    楊廷和原本還有些擔心，一見如此，反而放寬了心了：“陛下，西山書院諸生，這是說，堯舜尚且不如太子嗎？”

    弘治皇帝端坐不，心裡很複雜，卻沒有做聲。

    劉傑從容道：“回稟陛下，臣不敢太子殿下比之堯舜，只是堯舜過於久遠，臣遍覽天下古籍，對於堯舜的事跡，也只限於治河和路不拾而已，既然聖人言，堯舜乃是聖人，那麼堯舜自然是聖人。可以三千年前的堯舜來回答今日之策論，臣卻以為期期不可，當今天下，人們尚空談，人人都是堯舜，可堯舜已久遠，他們治天下之法，又有誰人知曉？陛下問策臣等，本意在於，如何能使安天下，使百姓能夠安居樂業，因此，臣以為，太子殿下設鎮國府，建書院，開煤礦，培育新苗，抗擊倭寇，這種種行為，才是適應我大明的安民興邦之策。既如此，臣為何不能以太子舉例？莫非，策論之中，只許有堯舜嗎？便連聖人都說過，三人行、必有我師。天下的仁義賢明之士，非只堯舜而已。可臣舉太子，便遭人譏諷為堯舜不如太子，陛下，這楊學士，莫非是聖人嗎？引誰的經典，還需他點頭？”

    這一番話，真是膽大到了極點。

    可是……有些道理。

    誰能料到，一場策論，直接將新學和理學的本問題，暴了出來。

    許多翰林顯得有些不齒。

    這不是太子能不能舉例的問題，而是拿太子來與堯舜相提並論，這分明有讒言魅上的嫌疑。

    許多人躍躍試，想要駁斥劉傑。

    劉傑卻很淡定，畢竟是王守仁教授出來的學生，其實在下筆之前，他也有過猶豫，畢竟當時太子殿下和師公教授自己殿試做題的時候，可沒要求他們提這個。

    可一旦做了題，那恩師給自己講的大道理，瞬間便湧上了他們心頭，劉傑……忍不住，就下筆了。

    何止是他。

    這十五個貢生，當初能在無數人的非議之下，向王守仁學習，本就需要極大的勇氣的，若是沒有足夠的勇氣，早被人用吐沫噴死了。

    而今，堅持到了現在，師公和恩師，給予了自己金榜題名的機會，這使他們對於師公和恩師，更是佩服到了五投地的地步。

    之所以吹噓太子，其本質，就是吹噓西山，就是吹噓師公，吹噓新學。

    十五人，不約而同的，做出了選擇。

    立場如此，再無二話。

    弘治皇帝皺眉，道：“引經據典，本就各有不同的想法，這不足為奇，朕看，還是以文章好壞來論長短。”

    弘治皇帝一說，翰林們頓時炸了。

    陛下這啥意思，這是幫親不幫理啊。

    太子殿下是您的兒子，所以您就可以掩飾他們推崇太子為聖王，可這……卻是原則上的錯誤，單憑這個，就該罷黜這些阿諛奉承的貢生才是。

    有人道：“陛下，臣以為不然，引經據典，必須恰如其份，若隨便引用，詞不達意，言過其實，這還是文章，是策論嗎？”

    又有人道：“太子乃本朝儲君，臣不敢誹言，只是臣鬥膽要說，堯舜與三皇五帝，竟與當今太子相比，這……臣以為，劉傑諸人，這是在害太子啊，太子殿下年紀尚，便說他得民心，在西山，廣得民，臣以為………這很不妥啊。”

    弘治皇帝頗有些頭痛起來。

    看著這一個個清流，像是炸了鍋一般。

    此時，已是夜深。

    弘治皇帝便道：“卿等所言，都有道理，此事，明日再議。”

    他起便走。

    這個時候，留在此顯然不智的。

    早知道劉傑等人狂熱到了這個地步，在他們眼裡，太子竟都了聖王了，弘治皇帝打死都絕不肯手賤，當眾讓臣子們來評判這些策文。

    可哪裡想到，劉傑這些人，如此自信滿滿呢。

    弘治皇帝的後，依舊還傳出了痛心疾首的聲音：“陛下啊，堯舜在時，百姓們無不傾心，人人以能為堯舜在治之民而歡欣鼓舞，當今太子……”

    弘治皇帝沒理他們，氣咻咻的回了暖閣。

    坐下。

    劉傑等人的吹捧，連他都覺得過份了。

    太子何德何能呢？

    可……弘治皇帝卻是心念一，陷了深思，方才……他看到了劉傑等人的表。

    那個表的背後，是虔誠。

    是一種好似鋼鐵一般的信念。

    這些讀書人，當真以為……太子乃是聖王，是為堯舜一樣聖君的人嗎？

    弘治皇帝念及此，不倒吸一口涼氣。

    太子給他們喂了什麼迷魂湯啊，又或者，方繼藩還有王守仁，他們的新學，到底教授了他們什麼，以至於他們，竟是堅毅如此，居然毫不搖的認為，他們是對的――太子乃聖君。

    弘治皇帝心居然一暖，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嗎？

    他開口：“蕭伴伴。”

    “奴婢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