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聽他說“又彈劾”，方記起來這位顧史便是上次退婚時，當廷指責太子私德不修之人，不由失笑：

“這位顧大人是何來頭，如此敢放言。皇帝可曾難為他？”

杜掌柜瞇眼搖頭，雙手叉抱微凸的肚腩如安泰家翁。“這個時候越為忠公仗義執言，越能邀名。陛下放任，老臣，史臺自然逮住義理大談特談。不過這位顧中丞倒未必是做戲。

“其人耿介。”

他說到這里，便見小娘子用清澈明亮的目瞧著自己，邊還有淺淺梨渦，回神放下了手問，“老仆何說得不妥？”

“沒有。”簪纓俏俏道，“原來杜伯伯也知朝局。”

“哎喲，小娘子抬舉人了，我一個商人，哪里知個什麼子丑寅卯。”

杜伯伯樂呵呵的，目瞧了眼麾扇園的方向，又話風一轉，“不過，小娘子知這些事，為何不問大司馬？他邊的徐先生，非常人，人不在一京亦覽一京事，向他求教不會有錯的。”

簪纓眼里的笑意褪了一點，回首輕道：“小舅舅早晚要回京口的。”

做的事，私心里也不想牽扯進他。

……

隨著六月十五的臨近，傅氏一案塵埃落定，十三日，傅家在判男丁離京赴嶺南，卻在這天清早，又生出一樁不大不小的枝節。

孫氏要與傅驍和離。

南郊離亭中傅驍一白布素，面上胡髭橫生，早已沒了中書令的風流雅度。

他抖地著手里的包袱，本以為妻子今日是來殷殷送別的，卻沒想到，聽到如此噩耗。

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看著眼前相伴二十載的枕邊人，“連你也要舍我而去嗎？”

孫氏今日穿一玫紅曲裾，挽了個油湛然的飛天髻，雖臉上習慣了不施，氣卻比往常在傅府亮麗許多。

站在一眾灰撲撲的流人中，如灰坷枯草中的一株華英。

淡道：“莫作此態。這些年我捫心自問，你捫心自問，我伺候公婆盡心盡力，為你傅家生兒育，對得起任何人。那兩個沒能養的孩子……這

些年我常常傷心思念，你母親卻一味將此事怪在我頭上，我也從不曾辯駁。則庭離家不歸，亦要怪我沒有教管好孩兒，奇怪，仿佛整個二房只我一個是活人，出了什麼事，罪魁都非我莫屬，可我，也從不曾爭辯什麼。”

抬起含淚的雙眸，“你可知則庭離家時同我說過什麼？他言祖母心堅悋，苛待于我，此府非久居之地。他要去游學，還想帶著我一同走，說定能靠本事養活我。那時我只以為小孩子異想天開，堅持不允，沒想到他便自己半夜里悄悄走了……再也沒回來，再也沒回來……”

孫氏說到這里目一定，將眼淚抹去，“現下我才想明白，我兒所料不錯。都說大房之子才質不俗，若我兒在，也未必輸得他！

“傅驍，你一味順從親母，如今終于將家攪散了，你也嘗到了苦果，求仁得仁，怨不得誰。我與你斷，旁人說我見風轉舵也好，說我不守忠貞也罷，都無所謂。

“我只是，想清楚了。”

將和離書擲在傅驍上，決然轉。心中想：連阿纓都能心明眼亮地拋了潑天尊榮，懸崖勒馬，自苦自誤多年，只以為一味忍讓便能修得正果，卻是時候向那孩子學一學了。

于此事，簪纓并不知曉。

便是聽說了，也沒心理會，只因這日夜，一位不請自來的客人突訪新蕤園。

當那一主一仆在堂廳的燈下，掀落黑綢兜帽，簪纓看清為首之人的臉，微微靜默。

當朝皇帝易裝夜訪這小小家宅，真是委屈了。

“小娘子，陛下擔心你這幾日逢喪傷心，又知你不愿宮，特意出宮來探小娘子的。”原璁在側旁極力地賠笑暖場面，“小娘子莫愣著了，快同陛下坐下說說話吧。”

在他看來，陛下如此紆尊降貴地深夜造訪臣子家中，旁人不說肝腦涂地，亦當誠惶誠恐。

可簪纓卻想起，白日里小舅舅接到了京口軍，帶人出京回軍鎮整頓防務，去前向作保，十五日凌晨前必定回來。

——若皇帝當真心中坦，又何須趁著大司馬不在時過來？

他就算藉口是來探郗貴太妃，都比說是來看更面。

旁人視李豫為九五之尊，敬之仰之，簪纓卻是在他邊生活了十幾年，在他膝頭背過詩，搖他臂膀撒過。

而今視他，不過如同一位不稱職的家翁，沒有半點敬畏可言。

既不讓座，也不奉茶，只是一素白站在皇帝對面，向那雙日漸混濁的眼眸，淡淡道：“陛下，你當真不知道嗎？”

原璁聽得一頭霧水，不知這小娘子問的是什麼意思，生怕的無禮頂撞到陛下。

下一刻，他卻看見陛下慈的神驟被打碎，錯愕地抬眼看向小娘子，捻著珠串的手指了一，停滯下來。

簪纓平靜地與他對視。

沒有小時候的記憶不假，但看庾靈鴻對的種種規訓，心底深對庾靈鴻產生的恐懼，都佐證著庾氏在時教養時，并不如所說的視如己出。

那麼作為皇宮主人的皇帝，對此會一無所知嗎。

了他十年父皇，“傅簪纓”三個字在他的眼里，又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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