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終有氣衰力盡的一日，到那時，僥幸贏了幾仗的北府兵便一盤散沙，不攻自破。”

砰地一聲，一只拳忍不住砸在案上，濺出盞中的幾滴茶水。

沈階的眉心跟著跳了一跳。

“說風涼話的人，何不去沙場守疆一日？”簪纓雪腮繃，重重道，“我舅父從未輸過。”

沈階角了，掩睫道：“是，據仆所知，大司馬至今無敗績。他如是一位天生的戰神，不可以常理揣度，馬上用玄鐵重武，次次先士卒，這麼多年，依舊不見疲態。連禮儀化外的匈奴也要敬佩一聲，‘此子真無敵’。”

“郎，你可知，由大司馬統領的北府軍，在這五年大大小小的抗胡之戰中，死傷率低得有多驚人。”

簪纓不知確切數目，卻能夠想象，一個不惜用甲去武裝自己部下的人，一個對陣時打馬沖在最前的人，不會允許手底帶出的每一個兵枉死。

兵如子，不是口頭說說而已。

只是這世道，卻覺得兵如子等同草如金，不過笑談。

簪纓垂下的濃曲睫微，被沈階一氣灌輸了這許多軍政之事，臆有所充溢，卻一時說不出來。

沈階等郎心平復，同樣默著。

屋里靜了，屋外喧吵的黃鶯唧唧又占上風，沈階余見案上有幾滴茶漬未干，不知在想什麼，走神似的取帕拭。

袖頭里的白帕才拈出來，年忽凜然回神，又塞回去。

“咦，似乎有些眼呢。”敞開的堂門廊子上，穿綠襦綠裳的阿蕪探進小半顆腦袋，那一角帕沒逃過的眼。

原本小娘子問策明正大，一園子里又都是自己人，便沒有避人，也不防著人聽。阿蕪對那些復雜的彎彎繞繞是不興趣的，只是隔著門欞，聽見年口齒清晰，嗓音低冽如潺潺泉流，不覺被吸引。

于是耳朵越聽越往前湊，不覺間便探了半個腦袋進去，正撞見那一幕。

沒等阿蕪想起來那帕子有何古怪，被打斷了思緒的簪纓抬頭。

不明所以，先看了眼沈階，見他神冷靜如舊，只是向的那側耳尖被曬得有些紅。

簪纓讓他不妨往右邊挪挪墊子，又嗔視阿蕪，“不可失禮，來給沈先生倒茶，潤潤。”

阿蕪趨步室，彎在沈階旁邊續上茶后，余悄悄往他的袖子瞟。

目不旁視的沈階已斂起袖管正襟端坐，道聲多謝，又下垂視線對郎道，“階今日多言了。”

“半點不多，猶嫌太。”

經過這番長談，簪纓對此人所懷才學又有了新的認識，由衷道：“你想要吐這些見解，一定很久了。”

沈階持盞的手微微抖，茶湯泛起帶著漣漪的明，映他眼眸。

第53章

東堂外有個小池塘, 一向忙碌的杜掌柜已經在鵝卵石子路上溜溜達達，背著手看了半晌魚。

眼睛不往堂里看, 耳朵卻一直豎著。

不知何時, 他邊多出一人，一道看魚，堂并未刻意避忌的談話也耳幾句, 輕嘆：

“揮毫千策人不問, 腹有千言吐不得。不如種田啊……”

“你老哥別酸。”杜掌柜看到徐寔，一改幫著小娘子提防艾郎君的作派, 直軀, “怎麼樣，我們小娘子拾到寶了吧？”

徐寔捋須不置可否, “無多自出機杼, 大抵是道聽途說。尚有可觀。”

能從他里說出這麼一句，便已算幾分青眼了，杜掌柜想想又覺得不可思議，“這樣個有見地的年輕人, 何以一直沒有嶄頭角。”

徐寔邊淡淡勾起嘲意, “小仙翁葛稚川那句話怎麼說來著, 舉秀才，不知書, 察孝廉, 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 高第良將, 怯如啊。”

-

“可先生還是沒說明, 如此神武的北府軍, 朝廷分明提防, 何以又‘怕而不怕’？”

堂中，簪纓待沈階喝完茶水，再次發問。

沈階點頭將手指移向那塊由他揮斥談興的羊皮圖，正待開口，他忽又皺眉，隨口喃喃：“此輿圖不夠大。”

簪纓心念微，多看了沈階一眼。

會意地喚人取來北朝疆域圖。

商人所用的地圖，與行軍的布防輿圖是不同的，家下人費了些功夫，才尋來一張標有川勢地形的北朝輿圖。

沈階接過后，略不在意地將兩張圖上下拼在一起，又指著最上的一條幾字形蜿蜒水脈。

“我大晉北胡人，最上策為防河。”

又向下移指，“其次防淮。”

又向下移指，“其次防江。”

“十五年前的第三次北伐，劉洹將軍率軍奪回袞州，是晉朝渡江以后收復的最遠疆域，可惜管樂有才，關張無命，將軍早喪，其地兩年復失。黃河線失守后，南人日漸墮志，到祖松之將軍時期，已只能在淮泗經營，好在祖將軍于東豫、南兗兩地，頗打下幾場仗，又經營出了氣候。到大司馬接手，便一心秣馬厲兵，蓄勢待發。”

他循循善，簪纓著那兩圖相接間的隙，心中忽生一點靈犀。

突然便知道了衛覦的志向是什麼。

——舅父之志，又在何？

——三哥說我之志，是凌虛蹈空，誤國害民。

“北伐。”

他的志向，是想促南朝對北朝的第四次北伐，收復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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