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階漆黑的眼珠落在郎耳垂的白玉墜子上,不敢多抬一寸,說這種難以啟齒的話,語氣唯有認真,“郎要當心提防。”
簪纓默了一下,不理此節。卻是守在馬下護著的檀順耳清目明,聽到了這一句。
年眉頭皺起來,卻不曾打斷他們。
簪纓攬轡道:“好,就算他有此打算,上回你說過,世家不會贊同兵出中原。”
沈階點點頭,正要細訴,簪纓已接著道:“之前你告訴我,南朝現有的稅制采用租布調,百姓稅,士人卻可免稅,而各大門閥非但免稅,下面的佃客莊客同樣不需向朝廷稅,只服務于世家,稱為蔭戶。依律,一等世家蔭戶五十,二等世家四十戶,依次遞減,然而事實上,又常有世家的蔭戶逾超了定額,豢養門客幾千、私屯私兵幾千,朝廷卻又無從追究的事。這樣一來,富庶之族不納稅,繳國庫的重擔便全分攤在平民頭上。
“而一旦北伐征軍費,加征稅賦,則百姓承擔不起,怨極生禍,恐怕有變。若不從百姓上出,便要世家讓利,晉軍北上途經之州郡,糧糗不庫,直接換助軍費,各州的太守刺史,又多是士族出任,必會損之利益。”
沈階贊然點頭,隨即又抿,“世家與朝廷爭利久矣,朝廷卻奈何不得世家久矣。為君至此地步,為臣至此地步……”
坐下驢子輕噴鼻息,沈階子顛了一下,掃了掃雜念,道:“方才郎說的是世家門戶私利。其實也有公認的不宜北伐的理由,便是軍糧補給的問題。”
簪纓看過去,見青衫幕僚皺眉,“想從建康到打,再至黃河,戰線太長,相當于千里饋糧。”
沈階猶豫了一下,實話實說:“不太容易。”
簪纓細細的黛眉蹙起,“是怕北胡截斷,還是南朝部有人手腳?”
對于這個大問題,沈階顯然覺得他們不過是在紙上談兵,過于虛浮,含糊地道,“兩者皆有。”
“姊姊別忘了,就算沒有這兩者之礙,江南的驢馬數量太了,運送軍資只能靠水路。”
卻是檀順把話補全,叉手扳著后腦勺,仰頭道:
“南邊的戰馬不如北邊多,南朝的人口也不如北朝多,打仗運糧呢,是這麼算的,一兵之糧,常需四人負運,也就是說,大司馬若帶十萬兵馬北伐,便至需要四十萬人負糧,當然了,若用牲畜去運更方便簡省,但而今是盛夏,牲畜多發疫病,一牛馬死則傳染一廄,反而會延誤戰機。”
說到這檀順咦了一聲,輕輕嘀咕,“不該呀,大司馬知兵法,怎會選擇在夏季長途跋涉開戰……”
簪纓有些意外地看向這個一笑起來便熱忱無憂的年。
檀順眨眨眼,“若無姊姊退婚這檔事,阿父本要送我去軍中磨礪幾年的,所以阿寶多知些皮。”
“所以,”簪纓左右看看,“你二人都不看好北伐嗎?”
檀順天不語。
沈階輕驢鬃,半晌道:“大司馬高瞻遠矚,非小人能夠揣測。”
簪纓聽出他言下之意,目微沉,深思幾許道:“如果唐氏愿意出資助軍,出旗下人力呢?”
檀順眉頭微跳,沈階卻沒有太意外的樣子,淡道:“我想最后大司馬若能說服朝廷同意出兵,那朝中必然有人會提出,讓唐氏解囊紓難。竊以為,大司馬斷然不會同意。郎,這些年養北府軍,大司馬寧可一力支撐,都沒開過這個口子。”
簪纓經此一提醒,醒悟過來。
是了,若唐氏主請纓出資,便是正中那些世家的下懷,世家樂得一推四五六,不出錢也不出力,隔岸觀火,說不定還會幫點倒忙。
到那時,唐氏騎虎難下,便真是與北府綁在一起共浮沉了。
生意不是這樣做的。
從前簪纓聽過一句俗語,崽賣爺田心不疼,還道做兒孫的太不孝。到自己,這還沒幾分能耐呢,竟也拿著母族的資財慷祖上之慨起來。
今后要警惕、警惕。
心中告誡自己,下的馬兒忽似調皮,躬背卷了卷前蹄,簪纓不防被帶得向前一倒,下意識出一聲。
“小心!”
檀順馬上抬臂去接,沈階同時心頭一,驅駕上前護。
殊不知那小馬駒只是與新主子玩,斷無摔了主人的道理,簪纓一晃便穩住,卻是沈階生疏,沒控制好沖力,勒韁驢停人未停,一下子從驢背上骨碌了下去。
“哎呀。”檀順敷衍地輕嘆一聲,“先生怎麼摔了,怪我騰不出手來,還好?”
說罷笑笑地立在那里,也無去扶的意思。
“無事。”沈階漠站起,腳踝崴了一下,仍舊立得筆。
“傷到哪里沒有?”簪纓急忙問了一句,在檀順的幫助下從馬背上一點點蹭下來,趕到沈階邊上下打量。
沈階搖頭。
知他素來,簪纓便令他在府上抱廈休息,又召醫士替他看看。
沈階去后,檀順癟癟,“姊姊待他真好。”
簪纓哭笑不得,學舅父輕敲他一記,又聲道,“今日謝謝你陪我啦。”
小名阿寶的年笑容燦爛。
馬夫過來牽馬回廄,簪纓哄好了年,日上三竿的漸炙,便也回寢歇息一時。
其實的腰早就酸了,兩只也磨得發疼,沉浸思慮時還不覺得,回屋春堇給上藥,大驚小怪地道:“這里都磨破了,小娘子覺不到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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