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衛覦乜目反問。

衛十六跋扈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他跋扈，君知，臣知，太學知，百姓知，江南江北都知，又怎麼了？衛家落難時，何人過問過他？而今他想做的事，又何須過問這些人。

皇帝在上首，一語不發，面容籠罩在一層淡淡影里，讓人猜不出他在想什麼。

他之所以容著文武群臣在太極殿吵了這些天，是因那日太子向他獻策時，說的那句——“可以用北伐一戰削減北府、世家、北朝三方元氣，好過各自勢焰高張，積攢到凌主那日一同發，狂瀾難挽。”

李豫是謹慎之人，對收復中原的心念不大，只想一步步削減門閥勢力，讓晉朝國祚莫斷在李家人手上，便無愧先人了。

他也知道北伐風險不小，怕北府兵一旦北關中，門戶空虛，江左后方的荊襄之地會出。卻又是太子積極游說：“而今王氏坐鎮揚州，謝氏坐鎮荊州，流民帥劉氏在豫州，哪一方敢，都要掂量掂量是否會被另兩家聯手吞食，正是似險而不險，加之南朝西門還有蜀親王鎮守，更多了層保障。”

李豫知道太子一直視大司馬為眼中釘，他的真實目的，是想調十六出京師。

可也不否認，太子所言有幾分道理。

李豫私下問過兵部尚書，南北開戰，勝負幾何。

已是場老油子的兵部尚書含糊良久，被皇帝出了一句實話，單論天時地利，南三北七，若領兵者是衛覦，則可多添二分勝算。

五五平分。

勝負參半。

“朕。”皇帝終于開口。

李景煥一瞬掌心，看向丹墀上的父皇。

衛覦眼皮都沒抬。

就在這時，黃門侍郎忽在殿外聲音不穩地啟稟：“陛下，顧明公……顧沅公服求見陛下！”

皇帝要說的話一下子咽了回去，眼前旒珠猛晃，對于這位十余年前立誓不再京的前任太傅的到來，驚喜加：“宣！”

衛覦眉宇輕沉，想回頭又忍住，閉目輕輕一嘆。

只見年逾古稀的顧沅著一品大料服履殿，兩列臣僚紛紛揖首。

顧沅目不旁視，沉著面向上首，不卑不道：“草野民，對廟朝沸議，懇請妄言一二。”

他上朝不拜君，皇帝卻不以為忤，對顧老格外恩厚，“顧公請講。”

——“小娘子，顧公朝了！”

杜掌柜派人回東堂稟報，簪纓聽見后，愣了片刻，一下子放松下來，“這便好，顧公一定會幫著小舅舅說話的。”

回話者卻猶疑搖頭，“罷朝后消息傳出來，顧氏家主……與二千太學士一樣，激烈反對北伐，當堂數落大司馬……不顧民，冒進餮功。”

簪纓怔忪無言。

想不明白，不是說顧衛兩氏是世嗎，上回小舅舅帶上門拜訪，顧老先生態度和善，視之儼然如子侄，為何要當廷與小舅舅針鋒相對。

難道，北伐當真不？

簪纓隨即搖頭屏棄此念，對衛覦的信任深固，他既說行，便信他。想起的是另一樁事：據此前聽聞，顧氏與衛娘娘的仙逝有莫大關連，由此怨恨皇室，舉族遷徙。今日顧老先生破例宮，固然因為北伐事關重大，可依舊不知顧老先生與皇室的舊怨是什麼。

始終不知，衛娘娘究竟為何而死……

簪纓曾問過杜掌柜，杜掌柜旁的都與知無不言，唯獨這件事，含含糊糊，說是皇家辛，不宜多說。

也是在宮里住過的，見杜伯伯不好啟齒，怕到小舅舅什麼忌諱，往常便都不問。

可今日想起這一樁，簪纓細細地推算回溯，心緒忽然有些沉墜。有個模糊的抓不住的念頭在心里浮沉起落，讓覺得有些……怕。

后半晌，簪纓去了趟郗太妃的院子。

本以為郗娘娘久居宮闈，必能給答案，誰知郗太妃聽說要問先皇后的死因，捂著額頭喃喃，“老了，記心不中用，許多事都想不起來了。”

簪纓侍奉老人家這麼久，怎會分不出來何時是真糊涂，何時是裝糊涂，蹲在太妃膝前，認認真真問：“娘娘，您不愿告訴我，是不是怕我知道什麼？”

郗太妃看著這個眼神清澈執拗的小娘，忽在心中想：這孩子若能一輩子單純無慮地生活下去，就像衛氏期盼的那樣，該是多好。

于是含笑搖頭：“先皇后是病逝，哪里有什麼愿說不愿說的。都是過去的事了，阿纓不必多想。”

簪纓靜靜對上郗太妃慈藹的目，好半晌才點個頭，從正房退出來。

當日，江左第一士族顧氏家主宮反對北伐，大司馬依舊堅持，直至下朝猶未有定論。皇帝留顧老留宿宮省，顧老出乎意料地答應下來。

當夜，衛覦不曾回新蕤園，陪顧沅宿在臺城中。

簪纓這一夜睡得不踏實，翌日一早，又聽說檀舅父這就要回吳地去。

這件事此前全無一個征兆，心中不舍，挽留兩回，最后惹得檀棣捂上眼睛不看，說有要事定得回去理，捂著眼睛出的府門，捂著眼睛上的馬車。

簪纓鼻頭也酸酸的，只好送檀棣與檀依至秦淮河渡船前。

棄車登船前，檀依的背影頓了一下，轉回簪纓邊。尋常的白玉襕袍穿在他上，有種溫潤合襯的韻味，即將年的年郎目輕地凝視簪纓，低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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