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住院部很安靜，除了送藥小推車的輕響，隻剩樹深鳥雀啁啾。

明明之前定好了時間，可江玉芬的電話天沒亮就把震醒。一家子早早空降裴知鶴辦公室門口堵人，等林嘉平的特別複診全部結束，也不過才七點剛過。

小孩子新陳代謝快，之前合的傷口長得很好，本來就是皮傷，所謂的劇烈運也對恢複沒什麽太大影響。

林嘉平拆完線，兩口子神依然張兮兮。

季安把林嘉平的病曆裝回塑料袋，和遠遠立於門外的裴知鶴換了一個複雜的眼神。

他和裴知鶴同年回國院工作，雖然沒像那個變態一樣火箭速度提拔，閱人無數，但在京附醫這種國首屈一指的神經外科，像眼前這種沒事找事的病人家屬他也見了不。

原本不想再浪費口舌，可門口那人若有若無的寡淡視線飄過來，季安又被迫出營業微笑，囑咐了兩句廢話。

江玉芬掏出隨帶的小本一一記下，這才想起來恩人還在外麵，連連給丈夫使眼。

林建國攥著手裏的挎包出去，小心打量了好半天裴知鶴的神態，拿手臂擋著塞來一個鼓鼓的紅包。

他上前攥住對方雪亮的製服袖子，“裴主任，辛苦您一大早陪我們專程跑一趟，這是我和孩子媽媽的一點心意。”

紅包沒封口，開口出一片新鈔特有的鮮，比中年人眼角的皺紋更諂。

醫院裏送紅包是心照不宣的慣例。

他很自信，在這種無傷大雅的小恩惠上，即便是再清高的名醫也難說有多幹淨，更遑論像裴知鶴這樣初醫壇的新手。

可對方神未，就像沒看見他一樣，回了那隻冷白如玉的手。

人走後，林建國才回過神，和妻子訕訕對。

裴知鶴最後似乎又跟繼父說了些什麽，但江喬並未聽清，也沒看懂繼父拋過來的詫異視線。

裴知鶴所在科室的例行晨間查房被打斷，又經曆了剛剛那樣的無聲鬧劇，隻是單純地被巨大的愧疚淹沒。

江玉芬一家小聲嘀咕著離開，說是要再去營養科給林嘉平開點補劑。

江喬借口回校，溜去醫院後門外的小吃街買了幾樣早點，又一路小跑折返心外病房。

不知道裴知鶴還會在這裏呆多久，更不清楚他接下來的行程，隻是抱著賭運氣的心，給大概率還沒來得及吃早飯的裴醫生當麵說聲抱歉。

觀景平臺空闊無人，江喬平複了一會呼吸，找了個正對走廊門的長椅坐好，開始專心致誌地堵人。

約莫半小時後，循著有節律的腳步聲，看到了被人群簇擁的裴知鶴。

任何一個人，哪怕隻見過裴知鶴一麵，也會認同他很容易找到。

外科醫生某種意義上也是力活，尤其是心外科這種大手集的科室，男醫生人均滿臉疲態，稀疏的發頂篷如鳥窩，製服襟因為頻繁的穿而翻卷發黃。

可裴知鶴不一樣，即便是剛剛完一場徹夜站立的戰役，他也能毫不費力地維持住那份仿佛與生俱來的得，如名字一般的鶴立群，潔淨得如同雪原雲杉。

裴知鶴朝這邊瞥了一眼，和江喬還沒來及收回的視線直直撞上。

他停下腳步，在手頭的病例上快速寫下批注，合上封皮，夾好，遞給旁邊圍著的規培生，“病例裏還有贅餘，幾寫法上的小錯我上次提過，明天不要再犯。”

李鯉誠惶誠恐地點頭：“謝謝裴老師！我以後一定注意。”

上學時就在論文裏頻繁引用研究果的裴神近在眼前，還了自己實習期間的帶教，幾個規培生都很珍惜這份好運，恨不得從裴知鶴的一舉一裏品出一些天外玄機。

當然也包括他剛剛轉看的那一眼。

這個點沒人出來放風，江喬了視野中的唯一目標。

一行人目送老師徑直走向天臺上的年輕人，一聯想從神外護士站那邊傳出來的神小友報，八卦雷達嗶嗶作響。

彼此之間換了半天糾結的眼神，最終對裴神的敬畏戰勝了好奇心。閉眼轉，速排隊進電梯下樓。

江喬這邊，裴知鶴在邊落座的作太過自然，怔愣了半天，才如夢初醒地拿出準備好的早點。

燒麥，小籠包，冒著熱氣的甜豆漿，還有被不小心一起掀出來的簡陋三明治。

江喬把三明治塞回包裏，“裴老師還沒吃飯吧，我去後街那邊買了一些，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裴知鶴看出來意，並不穿，餘掃過那個了一半屁的塑料袋，“你吃了沒？”

江喬誠實回答：“……還沒。”

“三明治是你自己做的？”

被抓個現行。

江喬尷尬點頭，有些局促地把塑料袋整個掏出來，“在宿舍裏隨便做的。”

有自己做早飯的習慣，比起營養之類的考量，更重要的是為了省錢。

超市臨期打折區買的切片吐司，夾幾片黃瓜，塗上沙拉醬，斜切一刀用保鮮包好帶去學校。

看上去青翠漂亮，但其實隻是金玉其外，隻需咬上一口，就能被發幹的廉價麵包噎得四找水。

的耳垂紅得像的石榴籽，裴知鶴不再看，“其實我有職業病，腸胃不好，消化不了太油膩的東西。”

江喬收回被小籠包烘得發紅的手指，“那還是……”

“吃點清淡的可以，”裴知鶴角微勾，“三明治給我？”

江喬抬頭，剔的瞳孔微微收，裏麵是沒掩飾好的愕然。

他是認真的嗎？

裴知鶴捕捉到的微表，蓄意曲解，“這麽舍不得？”

趕搖頭，猶豫著把塑料袋遞過去，很不安地囑咐，“不是舍不得，你……慢點吃。”

怕對方像一樣被噎到，好了豆漿的吸管，偏過頭觀察。

事實證明，的擔憂實在多餘。

從小被仔細教養的大家族繼承人，無論吃的東西是什麽，都能呈現出輕盈至極的優雅姿態。

江喬坐在他邊，安安靜靜地咽下最後一個小籠包，聽到旁邊的人啟誇獎：“味道很清新，我很喜歡。”

江喬耳後開始發熱。

那個三明治的味道再悉不過，正因如此，才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悟到對方滴水不的周到。

有理由相信，如果紳士也分三六九等，那裴知鶴絕對能力群雄，穩坐世界中心的王座。

這種非日常的氣氛奇異地舒緩了江喬的張，試著說出自己的來意：“今天打斷了裴老師工作，我繼父還……給你塞紅包，真的很抱歉。”

“江喬，”裴知鶴名字，“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

一下子坐直了子，眼裏茫然。

裴知鶴說：“不必為別人的錯誤道歉，這次也是一樣。”

江喬頓了一下，悶悶點頭。

循著對方的話頭，終於想起同等重要的另一件事。

重新攢好足夠多的勇氣，開口道：“我弟出院前，裴老師送來的外賣被神外的護士們看見了，好像還……傳了一些不好的話。”

比如，說裴知鶴喜歡比自己小很多的孩。

還，傳是裴知鶴的地下小友。

裴知鶴側過頭來，本來就說不出口的解釋，在對方溫文的視線中更難以啟齒。

快速補上，“這次真的是我的錯，如果給您帶來很多困擾的話，我可以去當麵澄清。”

裴知鶴的眼神落在臉上，“沒有困擾。”

江喬沒聽明白。

但裴知鶴不再留思考的時間給。

他話題一轉，似是無意地隨口問：“早上聽你母親打電話，他們還不知道你分手的事？”

江喬“嗯”了一聲。

林嘉平拆線短短幾分鍾，江玉芬拍了好幾個曬娃視頻發朋友圈，轉眼間引來關心電話無數。

自從出售廠房，江家的人往來很有這麽熱鬧的時候。好幾個許久不聯係的舅舅殷勤來電，表麵是問小孩子的傷口，實際上卻是因為聽說江喬和裴家爺馬上要訂婚，寒暄裏十句有九句不離婚禮。

江玉芬聽筒聲音開得很大，談笑的聲波如細芒刺，紮滿江喬單薄的脊背。隻好在心裏捂住自己的耳朵，徒勞地祈禱裴知鶴不要聽見。

不要聽見麵上要強，背地裏懦弱。

不要聽見不敢說真話，不敢拒絕。縱容一家子繼續做攀附豪門的夢，在不知的親戚麵前耀武揚威。

可他剛剛說，他聽得清清楚楚。

江喬難堪地低下頭。

裴知鶴並沒有任何指責之意，拚命地想一個回應。

對方的聲音如晨風吹來：“不說也不是不行。”

裴知鶴語氣尋常，像在超市裏挑選蘋果，這隻有瘢痕的放下，拿起更亮鮮紅的那個。

他說：“裴家的爺，不止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