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辭渾一僵,怔在那裏不敢,連眼睛都不敢睜開。怕剛才一句隻是自己的幻聽,或是一個夢。
有人從後抱住,一下就落進一個溫暖的懷裏。那周的溫暖,將眼底的冰都化了淚,一串串往下落。
韓昭輕歎一聲,“唉,非得我親自來一趟。就知道你不聽話,瘦這樣。你再這樣,我真不能放心你一個人在京裏了。”
清辭滾燙的淚掉在他手背上,“對不起啊,韓昭,對不起,我沒留住孩子。”
韓昭將轉過來,抹著的淚,目貪婪地描著的臉。時間是個多麽殘忍無的東西,將從前那個懵懂的小孩變這樣。但什麽樣的,他都喜歡。
不論是,亦或者是他,所有人都要為自己的堅持付出代價。
“不是你的錯。真是個傻媳婦兒。”他再一次把抱住,這一次抱得更,輕聲在耳邊低語了幾句。清辭的眼淚停下來了,從他懷裏退出來,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你說什麽?孩子,還活著?”
韓昭點點頭。“那時接到你的信後,我也是不信的。尤其是你說連麵都沒見過,我便懷疑了。我一直在找孩子,隻是沒有確切的結果前,不敢告訴你。怕空歡喜一場,讓你再傷心一回。”
“孩子呢?”急切地問。
“你不要著急,聽我說。孩子在皇後那裏,我見過了,被照顧得很好。”
“在皇後那裏?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要把我的孩子搶走?”
為什麽?
他將腮邊被風吹的頭發放到耳後。不會懂得一個男人瘋狂的占有的。但他不想讓難過,不想讓覺得自己是紅禍水。隻是淡淡的一笑,“相信我,孩子不會有事的。”
占妻奪子,這個借口足夠一個手握重兵的將軍揮軍直下的了,但他從來不是個會因為一己私利讓部屬白白送命的人。蕭煦一日是“躬行約儉,惠下養民”的賢主,他就一日不會有異心。
他見過民生塗炭易子而食,就不會允許這種事再發生。一個國家的強盛,必定需要幾代明君的努力。目下蕭煦還算明君,但下一代君主呢?有了孩子的消息後,他冒險潛回京,一開始隻想要把孩子帶走。但同王韞深談過後,他改變了想法,最後和王韞之間也達了某種協議——一個賢明的皇後也能守住一個國家。這個國家的百姓已經經曆過太多的苦難了,再也經不起一個昏君的摧殘。
他將事的原委緩緩道來,抱歉道:“這事,沒同你商量我就做了決定。你會不會怪我太狠心,不把孩子帶走?”
清辭想了想,搖搖頭。著大雄寶殿翹起的飛簷,夕投上去,一點細碎的芒,佛一樣。像從一場噩夢裏走了出來,一切都那樣不真實。本就不是個貪心的人,“孩子好好活著,就是我最大的願了。”
“別著急,很快你就能見到孩子了。雖此時不能相認,但你以後想見就能見到。”
清辭伏在他懷裏痛痛快快哭了一場,好半天止住了泣,“孩子什麽?”
“還沒有大名,小名遂心。”
遂心,如願。
人必得揣著這樣好的願,才會不覺路途艱難。
“韓昭,清玥瘋了。”
“不是你的錯,不要自責。”
清辭搖搖頭,“我隻是害怕,不知道原來自己也會那樣狠心,我也做了那樣的事……每每想起那時候想要殺死清玥,我都後怕。我怕我會變後宮裏的那些人一樣,憑借著男人的一點意,去達目的。”
“你沒有錯,人為自保,難免會做一些自己不願意做的事。”
清辭從他懷裏仰起頭,目所及是他清俊的下頜,應該是風餐宿無暇打理,已經短短一層胡茬了。他變了,又好像一直沒變。所以才更覺得韓昭的可,他是一個我行我素,不會被任何事改變的人。
“你一點都沒變。”
韓昭輕笑,“誰說我沒變,還不是為你變了?”他從懷裏拿出一個小瓷瓶,“這是你要的東西。平寧帶著人跑遍了半個大周,總算是找到了。你想好了?真的要這樣?”
清辭接過那個小瓷瓶,有些出神。“我不要你為我涉險,不要你為我為難,就讓我來了結吧。”
韓昭歎了口氣,他尊重的選擇,雖然選的是這樣一條艱辛的路,苦得他心疼。
“不走?”
清辭道:“對不起。”
韓昭輕輕笑了笑,“傻瓜,來之時,我已經猜到了。既然已經等了這麽久,不怕再等。慈恩寺的菩薩最靈了,佛祖會保佑我們的。”
“你不是不信這些嗎?”
“為了你,我才願意信。等你做完所有的事,告訴我,我帶你回家。”
“回家……”清辭喃喃。
“對,回家。”
“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無論海角天涯,有他在的地方,就是的家。
輕輕著他的臉,“韓昭啊,我好喜歡你。”
他握住的手,垂首一吻,“我也是。”
顯德四年,韓昭大軍長驅直乞幹王城,乞幹大汗率部投降,願永為周臣。韓昭封長信王,治理北疆,再開互市。未幾年,北境商業繁榮,戎漢百姓雜然而居,各各安居樂業。
顯德六年,《周文大典》書在即,主監修紀清辭再次昏厥於書案前。醫診斷積勞疾,藥石無功。帝大慟,斬殺醫,為皇後阻。長信王上書,請妻子歸。
蕭煦負手著蒼穹,久久不語,手裏握著韓昭遞上來的奏折。張信走上前為他披了件裘,“陛下,夜深風大,還是回了吧?”
“醒了嗎?”
張信不說話,這問題,他一日要問上無數遍。蕭煦似乎也知道答案了,所以沒再問,緩步往綏繡宮去。
已是夜深,的房間還燈火通明。蕭煦抬手揮退了左右,他走到門前時,一個恍惚,仿佛還能看到坐在書案前筆疾書。
裏頭有人在低語,應該是綏繡宮裏值夜的宮人。一個道:“彩紅,明後兩日就勞你多照看姑娘了。”
“銀鈴姐姐,去慈恩寺拜佛,真的有用嗎?”
“一定有用的!姑娘那年替太皇太後為大周祈福,一步一叩,到半山就天降祥瑞了。姑娘……”銀鈴的聲音哽咽了一下,複又響起,“我能為姑娘做的,也就隻有這個了。”
他呢,他可以為做什麽?或者說,他能為自己這份已到絕路的做什麽?他不知道答案,想要向上蒼要一個答案。
從慈恩寺中天門上去,一共七層,每層一百零八級階梯。蕭煦從馬車裏將清辭抱出來,依舊昏迷不醒。一雙眼睛闔著,麵容寧靜,像年時那些蟬鳴的午後,花窗竹榻下打一個盹兒,下一刻就會醒來的午覺一樣。這樣輕,輕得像是一個夢。
他將背在後,侍用紅淩帶將他們捆在一起,如同被命運捆縛的他們。他穿著紅皮弁服,袍跪下。以九五之尊,祈求神佛保佑,賜他神跡。
一級、兩級、三級……他眼裏看不見前路,也看不見來路。每叩一回,心中的執念仿佛就碎一角。他隻是虔誠地叩拜,到後來也不知道在求什麽。
或許祈求奇跡、祈求末路,祈求佛祖施舍一縷慈悲,祈求星河倒轉、時倒流,祈求世間隻剩彼此——他就可以一無忌憚地告訴他的。
不知道跪過多級階梯,垂在他前的手忽然了,接著他聽到了極微弱的一聲,“大哥哥。”
他的眼淚奪眶而出。頭哽塞,隻發得出一聲“嗯”。
他叩在石階上的姿越發虔誠卑微。
過了好久,他聽見斷斷續續的輕語,“蕭煦啊,我要走了,把我,放下吧。”
第一次他的名字,那樣陌生。像是那個小孩,終於從他影之下走出來,站到了他的麵前,與他平視。他忽然看見了,看清了。
真的放下了大哥哥,放下了一切,可他怎麽放下呢?從置於影下時,就已經長進了他的骨裏。若要放下,隻有剜心刮骨才能夠了。
長久的沉默。他覺到又了下來,再沒了聲息。
他依舊一級一級叩拜而上。
眾生平等,在生死之前,在恨之前,尊卑或低賤都束手無策。此時,他不再是睥睨世間的九五之尊,隻是紅塵裏一個普通的男子,卑微地想要求得一點命運的眷顧。
但什麽都沒有,哪怕是一個帝王,也有求不到的東西。直到了最後一級,他失力跌坐在地上。解開了上的人,將抱在懷裏。懷裏的人,奄奄一息。
“別走,小栗子,別走。你要什麽我都給你……孩子,你不要我,不要孩子了嗎?你答應過我的,答應過的!”
懷裏的人漸無聲息。
有人走到他麵前單膝蹲下,“陛下,小栗子死了。”
小栗子死了?
小栗子或許很早之前就已經死了,塵世裏早沒有了他的小栗子。“有相皆虛妄,無形實是真。”是他冀圖留住心生的妄想,而早已經找到了自己,懷裏的這個人,是紀清辭,不是他的小栗子。
“臣來接臣妻長信王妃紀清辭回家。多謝陛下相送。剩下的路,臣陪走。”韓昭以決然的姿態,從他懷裏把人抱走,他甚至都沒了挽留的力氣。
寒四籠,頂上鍾聲忽起,梵響無邊。佛音震碎天地,化無數飛花,紛揚而落。如煙,似塵。懷中空空,曾經躺過的地方很快就覆了一片銀白。他還保持著抱的姿勢,不曾拿起,就永遠難以放下。
群山覆雪,剎那白頭。遠那寺中的大佛,以慈悲之目,垂著世間渺小的他們。
“世界微塵裏,吾寧與憎。”
生為過客,人裹挾於蒼莽人間,亦如塵埃。阡陌通途,殊途同歸。縱有相逢,但路有南北,不過各擇其路,各苦其難,各自嚐盡跌宕起伏,風霜雨。看清自我、看見自我,縱是微塵,亦不懼迷路。
你看那塵沙撲麵,難掩青峰;流水長東,終赴滄海——便走下去,不必回顧。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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