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而，兩聲，三聲，四聲

雨打芭蕉般，滴滴打在了青綠的竹簡上。

紅綠分明，晃了小七的眸子。

恍然一怔，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

手往鼻尖一探，果然溫熱粘稠，一片腥紅。

心頭倏然一跳。

想，完了。

弄臟了許瞻的書簡，也即將弄臟他的席，進而弄臟他的茶室。

他那樣好潔的人，必是要把信簡的帳與一同清算。

幾乎料到了馬上到來的急風暴雨。

倉皇去尋帕子，帕子卻早不知丟到哪里去了，趕抬手掩住鼻子，另一只手忙地攥著袍袖去拭竹簡。

口如墜深潭一般悶悶地不過氣，能到鼻尖的很快洇了袖口，不知還要流出多來。

忽聽案后那人說了一句什麼，沒有聽清，緩緩地抬起頭來，猝然撞進了一雙漆黑的眸子里。

那人正定定地看著，也不知在想什麼。

小七著聲問，“公子有什麼吩咐？”

沒有意識到自己上打著冷戰。

那人眉心微蹙，命道，“躺下。”

小七不肯，只是屏聲斂氣跪坐席上，眼睜睜地看著那人起幾步行至近前，扣住的后頸便將平放在地，又拿帕子掩住了的鼻尖，“不想死便躺好了！”

小七不想死，老老實實地躺著，似一尾失了水的魚般劇烈地氣。見那人轉推開木紗門便要出去，小七撐起子道，“公子救救槿娘罷！”

那人驀地扭頭看，只是冷聲重復命道，“躺下！”

他慣是氣勢懾人。

那一雙目里凜冽的目亦是駭人。

小七不敢忤逆他，低眉順眼地躺了下來。

醫很快便奉命趕來，把了脈，也開了藥，說不出到底是什麼病癥，斟酌良久，也只說是轅門摔下后腦中的淤還在，五臟六腑的傷也沒有好全，今日大約是了累因而顱充，又迫到了肺的緣故。

只能先止了，又開了溫和調理的藥方，之后再慢慢察看。

小七心里空空落落的，雖止住了，腦中卻千頭萬緒，紛繁復雜，一時間仿佛想了許多，又仿佛什麼都沒有想，心猿意馬的。

醫一走，茶室便清凈下來。

兀自躺著，槿娘約莫還在那棵青松上吊著罷。

旁仍是滿滿的竹簡，凌地堆了一座小山。

忽聽那人道，“不該生的心思，便死在心里。”

可什麼才算“不該生的心思”呢？

是魏人，想回自己的母國，怎麼能算“不該生的心思”呢？

小七悵然低道，“奴是公子的戰俘，奴沒有別的心思。”

那人微微笑道，“最好如此。”

不解，便問，“公子為何只罰槿娘，卻不罰奴？

”

那人平道，“你算家書，是通敵，自然不同。”

也是，魏人通信算是家書，燕人送信便是通敵，已是家國大事了。

小七從前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大概槿娘也是沒有想過的。

才十六，槿娘也不過十九，是們把“仁”與“義”想得過于簡單。

因而才不能求仁得仁。

小七緩緩爬起來端然跪起，繼而低聲開口，“槿娘不知這算通敵，公子放過罷。再吊下去，會死的。”

見他淡漠不語，憮然輕嘆，“奴在燕國只有槿娘一個朋友，再沒有別人了。”

小七不知道與槿娘算不算朋友，不管是幫襯、謀私還是利用，但總歸在同一個戰壕，便算是“同袍”了。

在燕國是異類，難得能有人與作同袍。

許瞻淡淡地應了一聲，雖沒有明言，但大抵是應允了罷。

小七輕輕舒了一口氣，心里想，應允了便好。

槿娘不能死，起碼不能因而死。

上位者要一個人死是再容易不過的事，而許瞻饒了，也恕了槿娘，那麼，他總不算一個太壞的人罷？

或者說，便如初見許瞻時想到的——公子定是個很好的人罷？

那時暗暗想著，定然是的。

湯藥煎得也很快，寺人畢恭畢敬地立在門口稟道，“公子，藥煎好了。”

小七已極是疲累，接了藥來，黑乎乎的一碗，仰頭便飲了下去。

又嗆又苦，難以下咽。

細細想來，自轅門一摔，每日都是飲不完的藥。

恨極厭極了這病懨懨的子，從前也是跟著沈宴初在軍中滾打爬數年的人，殺起人來手起刀落，如砍瓜切菜，如今困在蘭臺，不食，弱不勝。

即便要逃，三好兩歹的亦是力不從心。

那人又問，“以后還寫麼？”

他漆黑的眼瞳，如化不開的濃墨。

此時也只是平靜地說話，聽不出什麼緒。

小七聞言微微搖頭，“不寫了。”

不寫了，寫一回便要了槿娘半條命。

不寫了，寫了又如何，照樣送不出去。

燕國子破腦袋想進的蘭臺，對卻是一道永遠翻不出去的樊籠。

不寫了。

也不想了。

這輩子也回不去魏國了。

幾不可察地輕嘆一聲，就老死在蘭臺罷。

安分守命，束自好。

喃喃道，“公子寬心，再也不寫了。”

這一輩子那麼長，卻再也見不到大表哥了罷？

的大表哥呀。

那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那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卻再也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