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輕,似是被人緩緩地托了起來,眼前那人薄輕啟似在說著什麼,但聽不見。
手上一松,腕間的绦被人解開了。
有溫熱熱的水滴打到的臉上。
一滴。
兩滴。
三滴。
又有數不清的水滴。
大抵是下雨了吧。
從前不知道雨水也有溫熱的。
繼而又有人趕著車奔來。
只覺得頭很疼很重,眼皮沉甸甸的,面前的人益發看不清了。
約記得沈宴初曾站在長樂宮外王青蓋車旁,他說,“小七不哭,活著等我。”
茫然失神,心里重重地嘆了一聲。
無盡頭的抱屈、悵恨、悲惜,齊齊兜頭澆來。
那時不知,原來那便是最后一面了。
大風吹雪,驚沙獵獵。
戰鼓擂響,聲震山川。
戍臺烽火,兵馬躁,雪重鼓寒,將軍揮戟,繼而殺聲四起,馬作的盧,弓如霹靂,短兵相接,白刃濺。
嘶鳴哀嚎,不絕于耳。
燕軍一路西進,斬關奪隘,過黃河直大梁,妄圖宰割天下,分裂山河。而魏軍糧盡援絕,人疲馬乏,早已是敗兵折將,風瓦解。
這幾十年征戰莫不如此,整個魏國東北之地流漂櫓,伏尸百萬,真是死了好多人吶。
小七從重重尸骨里爬出來,的腦袋痛極沉極,好似被人一箭穿,正汩汩冒,順著額頭,順著眼睛,順著臉頰往下淌去。
茫茫四顧,闃無人聲,只有數不清的鷹鷲老在低空盤旋。
魏國的“沈”字大纛早便折斷,將軍的令旗亦不知埋在了哪里,來時還活生生的同袍,此刻全都死在了腳下。
不見沈復,也不見沈宴初。
這茫茫荒原竟只余下一人。
在地上撿起一把劍,高聲道,“大表哥!”
的
聲音在戰場回,無人應。
又喊,“舅舅!大表哥!”
心里惶懼,卻并沒有哭。
見慣了生死的人實在沒有什麼可哭的。
潛意識里覺得舅舅與大表哥是不會死的,因而更不必哭。只是撿起長劍護,跌跌撞撞地走著,不知該往何去,便只是往前走著。
腳下尸骨無數,有同袍也有燕人。
若瞧見還睜著眼氣的燕人,必抬起長劍狠狠地朝燕人的心口刺下去。
小七痛恨燕人。
燕人是敵寇,是外侮,是逆夷,是侵略者。
他們要宰割山河,要鞭笞天下,因而一次次進犯,一次次攻伐。
小七痛恨燕人,痛恨令無數魏人拋家棄子戰場迎敵的燕人,痛恨攻城略地屠殺戰俘的燕人。
痛恨一次次戰爭的發起者,痛恨許氏王朝。
魏人不愿做亡國奴。
沒有魏人會喜歡燕人。
突然知道自己要干什麼,在一重重的尸首中尋找“許”字大纛。
許瞻必在他的大纛之旁,若活著,便一劍將他殺死。若死了,那便將他摧碎首。
然而上窮碧落下黃泉,四茫茫都尋不見。
忽聞喜樂喧天,小七驀然回首去。
一頂正紅八抬鸞轎正踩著橫的尸首往這方走來。
小七心想,刀槍無眼,怎會有人在戰時大婚,怎麼不看黃道吉日。
提著長劍凝神向鸞轎去,風吹起輕紗帷簾,轎的人卻蓋著繡龍的紅蓋頭,見不著那子的臉。
而迎親的人正立在大纛一旁,方才遍
尋不得的大纛,此刻竟高高立了起來,在烈烈北風里鼓飄。
那人一君王冕服襯出通不凡的氣度,十二旒冕冠堪堪遮住了他一雙眸子,卻看不真切那人的臉。
不知嫁夫的是誰,亦不知娶妻的是誰。
冷風吹來,掀起蓋頭一角,出那子的朱來,須臾之間又蓋得嚴嚴實實。
那下頜與朱,小七定是在哪里見過的。
越是仔細去想,仔細去憶,頭便越發疼得厲害,忽然一支利箭凌空來,躲閃不及,那利箭正中的額頭。
小七驚一聲,登時醒來。
沒有死。
睜眸去,人已不在戰場。
在蘭臺,在聽雪臺。
但蘭臺于而言,又何嘗不是戰場。
簾外雨意潺潺,春意闌珊。
下松暖和,輕紗帳低低垂著,一濃重的藥味斥了滿屋。
頭依然很疼,略略繃的使意識到傷已被包扎好了。
聽見旁有人低低嘆了一聲,“小七”
循聲去,那人正坐在輕紗帳外。
是公子許瞻。
依稀想起在這之前發生過的事。想起進宮見了大表哥,想起被棄于鬧市,想起因何去了良原君的扶風府,想起又是為何跳下了馬車。
恍恍惚惚竟也似大夢一場。
那人喟然,“你何必如此”
是啊,若不是毫無辦法,又何必如此。
他的話戛然而止,他挑開輕紗帳定定地來,好半晌過去才道,“既有君子協定,我便遵從君子協定,總會許你回去。”
小七憮然,一行清淚自眼角緩緩下,“那是假的。”
正因君子協定是假的,沒了盼頭,才最終投了良原君啊。
那人
幾不可聞地嘆,“那是氣話,你竟聽不出來。”
哦,原來那是氣話。
小七雙目泛紅,到底是人在生氣時才會吐真言罷?
可真也罷,假也罷,進了扶風,就已經回不了頭了。
知道自己該干什麼,是魏人。
要為魏國求生機。
小七失神低喃,“奴想要干干凈凈地回去。”
那人恍然一怔,“干干凈凈?”
是了,要干干凈凈地走,倘若被他過,便不干凈了。
“公子卻總這般罰奴。”
那人聞言神復雜,手中的輕紗帳下意識地扯了,頓了好一會兒才問,“罰你?”
自然是罰。
違背意愿的便是罰,難道不是?
他恍然點了點頭,“你是這樣想的。”
他兀自失神,手上的輕紗帳一松,“在你眼里,沈晏初好,王叔好,只有我是惡人,是與不是?”
他的面平和沉靜,聲音亦是平和沉靜,人看不出什麼緒來。
他最不愿聽真話,卻總要小七說真話。
最初他便說,若敢在他面前說一句假話,必親手掐斷的脖子。
后來也說過許多假話,但的脖子依舊好好的。
可因了真話,也吃了不苦頭,次次都要引來他的責罰。
忤逆許瞻半點好都沒有,而良原君奪嫡又絕非不在一朝一夕,總要在這之前,安立命,謀生求存。
活著等大表哥。
他問,旁人都好,只他不好,是與不是。
自然是。
他自己心里清楚,何必再問。
可違心回道,“不是。”
那人片刻才回過神來,眉眼閃,“那是怎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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