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渡東歸日,斜晚照時。
滿載一船餘暉,輕舟推浪緩緩行,清淩淩的河水也似多,不泛起圈圈漣漪,水愈加瀲灩,像一顆顆灑落在碧波上的瑪瑙,熠熠生,令人神往。
清風初起,霧靄嫋娜而散,華亭顯。亭中兩人對坐溫酒,爐火正沸。
“爐中酒正沸,隻可惜這雪呀遲遲不至。”
著冉冉升起的白氣,漠滄無塵不輕歎了一聲,繼續往爐火中添了把炭。
雲霧翻起,遠去的輕舟時時現,彈指間,仿佛沉了水底,徹底沒了蹤跡。
“無妨。”收回落在遠的視線,漠滄無痕淡淡道:“我有預,這雪今日定是要落的,咱們邊飲邊等,定可等到的。不過,就不知二哥的酒是否帶足。”
漠滄無痕著他,忽而一笑,良久,發現他似乎有些走神。
漠滄無塵驀然抬眸,信誓旦旦道:“足...足!肯定足的。”佯裝一笑。
察覺到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漠滄無痕忍不住關心地道:“二哥,你怎麽了?還在擔心阿信的事嗎?你且放心,我已派人對整個秦淮展開了搜索,阿信很快就會有消息的。”
聽及阿信,他的麵倏爾沉寂如水,心裏卻十分惴惴,戰鼓好像已經敲響。
“當初八皇子逍王為了爭奪太子之位,聯合他的母親貴妃,送了十個婢到我寢殿,在我每日的飯菜裏下毒!”
聞言,心跳登時跳了一拍,他忽而抬眸與他對視了一眼,手中的角抓得更,看著他湛藍的眸子泛著點點星,他下意識垂下眸子,如坐針氈般,聽他點點道來。
“對於那種慢的毒藥,每日的試毒是發現不了的,後來……發現得及時,所有婢皆被父皇死。為了這件事,二哥還三番五次請求父皇允許你搬到東宮與我一同居住,你說,有你時刻在我邊盯著,保護著,沒有人敢對我手的,但是父皇沒同意,你才讓阿信了東宮,代替你照顧我,保護我。”
當年發現慢的毒藥的不是旁人,正是囚於冷宮三年的篁妃。如果說,每當危機來臨,二哥是那個站出來直麵與敵人廝殺的人,那麽那個人,便是永遠在他背後為他提前預知各種危機的人。
漠滄皇族七十七妃嬪,三十三皇子,番上陣,強強聯手,三十六計,日新月異,奇招不絕,然而,他,扳不倒,殺不死。
別人皆道他是天神之子,生來便有天神庇佑,凡間的任何力量,在他麵前注定是蚍蜉撼樹,自不量力,可隻有他自己知道,守在他背後的,是,衝在他前麵的,是二哥。
“你說,除鶯鶯外,阿信是你最信任的奴才,送他到我邊伺候,你一千萬個放心,如此,他便了東宮伺候我,轉眼,這一伺候便是八年。每次出行,他亦相隨,如今,他不在邊,確實有些不適應了。”
聽他語氣愈加低沉,傷像無涯的海浪,登時漫卷而來,直到侵他封鎖的心門,咬著牙,他赫然抬眸喊了一聲:“阿痕!”
被二哥唐突的神一驚,漠滄無痕居戚戚不可理解的著二哥,想說的話停滯在了齒間…
隻見他淡淡一笑,揚指指引:“酒已溫好,咱們趁熱暢飲吧!”溫和的語氣著謹慎。
他落下著的心,隨意朝亭外了一眼,蒼山悠遠,斜晚照,各種影錯不斷,旋即又道:“這雪還沒落下來,咱們再等等吧!”
“阿痕不信二哥帶足了酒?”他盯著他問。
聽言,他笑著道:“與二哥對飲,就算是取秦淮之水兌酒又何妨?”
被他說得登時有些驚愕,漠滄無塵一時不知如何接口,他深著那爐沸騰的酒,眸被吹浮的火照得忽明忽暗。
漠滄無痕又道:“我怎麽可能不信二哥,我隻不過是不信自己的酒力罷了…”說著,臉上不出慚愧的笑。
接著,他拾起桌麵上的炭夾,撥弄著火爐裏的炭火,熾熱的火照在他臉上,隻覺得溫暖無比,耳畔,是那炭火燒開時發出的烈烈響聲。
“二哥還記得咱們喝酒喝得最瘋狂的一次嗎?”他漫不經心問,被這火爐罩著,似乎連聲音也變得更加溫暖。
“不記得了。”他淡漠地應了一句,沒有看他一眼,半晌,忽而憧憬道:“不過,今日之飲,定然永生難忘。”
“我記得。”
他埋頭沉了片刻,抿了抿,擱下炭夾,淨了淨手,欣然道:“三年一度的狩獵考驗那次,由於漠滄無忌的詭計,我們沒能在規定的時間狩下足夠多的獵,遵照規定,沒能通過考驗的皇子,都要被貶。”
漠滄皇偏,隻貶平王一人,滿朝文武乃至整個漠滄皇族皆不答應,他,更不能答應。他本想求父皇寬恕二哥,但,他們開的是“先例”,是整個漠滄的恥辱。為了往後狩獵考驗能長久的繼承下去,他的父皇必須給天下人一個代,所以必須有人這個罰!
當初說好了,要是沒能通過狩獵考驗,他們就一起遭貶。父皇母後有心保他,既不能放過二哥,那他便陪二哥一同貶,這是他最後的立場。
深吸了一口氣,他繼續道:“後來咱們一起被父皇貶去了烏月穀看守皇陵,初守皇陵那幾天,由於朗月清風一事,我一直悶悶不樂的,你便陪我喝了三天三夜的酒,皇陵外,咱們喝得爛醉如泥,又睡了三天三夜,我才徹底從悲傷中走出來。”
“後來,天晴時,咱們攀山看日升月潛,落雨時,咱們躲在屋子裏聽雨對弈,烏月穀不似北川雪野,四季如冬,千裏冰封,萬裏雪飄,那裏氣候奇佳,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當春風乍起,咱們去山寺尋覓桃花,當夏木葳蕤,咱們去溪穀垂釣錦鯉,當秋月當空,咱們登上高峰茱萸,當飛雪忽至,咱們裹著雪襖臥欄聽雪。兩年下來,整個烏月穀都被咱們遊了不下一百遍!現在想想,看守皇陵的日子其實一點都不苦。”
“若有機會,真想再與二哥故地重遊一番。”
他垂下眸子,著那些火,畫麵仿佛又重現眼前,回憶時,語氣裏滿是懷念之。
抬眸,再次看向二哥平靜如初的麵,他的心裏愈加惆悵。
他曾與他說過,看守皇陵這兩年,是他此生最難忘的兩年,他怎麽又會突然不記得了呢。
“三年貶謫,改為兩年,全得益於父皇對你的寵,咱們才提前返回了皇宮,返回了那個是非之地!”
嗔視著爐中閃爍不定的火星,漠滄無塵漠然接了一句。
“我知道二哥一直都想離那個地方遠遠的,可是啊!咱們生在帝王之家,著尋常之人沒有的榮華,擁有著尋常之人沒有的權貴,咱們生來就與尋常之人不同,注定要承不尋常的負累,咱們頭頂上的這尊冠,不是那麽好戴的。”
漠滄無痕慨道,語氣中著諸多無奈。
遠離,何嚐不想,可是,焉能?
天生他潑天的權貴,便有人要咒天,咒這天不亮,咒這天不公,他們鬥不過天也不信天,便開始想著奪走本該屬於他們的權貴,於是,他們不惜違背天道,以他們所認為的人道,展開了一生的權貴角逐。
可笑的是,他也不信這天,他所堅信的是,不屬於他的,他終究不會要,真正屬於他的,他一定會爭著搶著奪回來!
若要說遠離,要多遠才是離?即便是他離開了那個是非之地,殺他的人也照樣追到了烏月穀!
守陵兩載,暗殺之,防不勝防,刀劍影,夢中驚醒,幸得高人幾番暗中相救,他與二哥才在烏月穀活了下來。
從那時起,他便知道,他若不死,這場角逐注定無休無止;從那時起,他便知道,他注定離不開那個地方。
守陵兩載,他沒有一刻不念著宮裏的那個人,他隻盼著有一天能夠重返皇宮,與重逢,哪怕是隔著重重宮闈!
聽他語間的冰涼,話中的憂傷,似有什麽東西,一點點破了他的淚腺,烈焰雙瞳忽而閃著點點星,他死咬著牙,臉上沒有任何表,心中卻是聲嘶力竭。
如果兩年前,咱們沒有返回那個皇宮該多好啊!哪怕是與你一起死在烏月穀,我也心甘願,那一定會是咱們之間最好的結局!
千般恨,萬般悔,直教人肝腸寸斷!
終是沒忍住,一顆顆剔的淚珠重重地砸了下來,映著灼灼火,那如珠如玉的淚,仿佛淬火而生,平時願,皆在那爐火之中,一一燃盡。
不知是因亭中驟然的沉寂,還是因為其他什麽原由,那烈烈炭火燃燒之聲許許,仿佛有野在撕咬什麽。
漠滄無痕暗思忖,明明撥過了炭火,為何爐中之火,卻越燒越旺,好奇心使然,他湊近火爐,探究著。
一爐之隔,亦可知他的牽腸百轉。他發現,他的二哥好像哭了。
“二哥,你怎麽哭了?”他憂心忡忡地問。
“火太盛,催痛的!”他凜若冰霜地答。
火照在他沉沉的臉上,兩顆原本深黑如潭的眼睛,忽而變得格外澄澈,就像是在雨後打開的窗子,迎來一片風霽月的景致。
他看得出,他哭過。
“明明撥過了炭火,這火怎又燒起來了。”不願他難堪,他垂著眸子繼續探究著緣故,裏喃喃道:“看來二哥風塵府裏的炭火是極好的......”
靜靜睨著爐中正沸騰的酒,漠滄無塵知道,這把火,終是要燒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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