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冷的……

玉像的冰涼使得他終究挽回了一理智。

這是一死。若是揭開這紅巾，便會同那棺槨里的枯骨紅一樣提醒著他，薛稚已死。

他唯一的親人，已離他而去。

上天好似一直在愚弄他，從前，手中毫無權力的他阻止不了母親被殺的命運；

現在，已然握著天下所有人生殺予奪權力的他，也依然保護不了妹妹。

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這念頭使他心里一陣陣發寒，有如冰雪流淌，桓羨猛地回過神來，轉即走。

次日，玉像被在玉燭殿停放數月的棺槨一道，移進了玉燭殿西側的棲鸞殿。

與此同時，那自寄回的江泊舟的回信卻到了。他學著天子來信的樣式，再度一條條反駁了天子那些可笑的、自以為是的辯駁，邏輯通順，條理清楚，將他的各條狡辯逐一擊破。

更毫不客氣地在信中直言，害死樂安公主的非為然人，而是天子自己。

若非他有違人倫強迫公主，公主怎會想著逃離。

若非公主想要逃離，他又怎會帶公主北上，從而間接害得死在然人手里。

為君主，有而不能節制，縱耽，強擄臣妻；

為兄長，覬覦被自己從小養大的妹妹，用盡種種威手段，強占皇妹。

歸究底，一切事皆因他而起。他是最沒資格屈的人。

至于召集天下玉匠為逝去之人刻像，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白白地耗費民力。應當提早從悲痛中，盡心國事。

馮整守在垂花罩外，正猶豫著是否進去添茶，便聽得殿中一陣霹靂嘩啦的聲音，書案上的瓷用全被揮至地上，接著傳來天子暴怒的聲音：“伏胤！”

“去，現在拿著劍去，把江泊舟給朕帶過來！”

他暴怒之下，難免牽左肩上的兩舊傷，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守在殿外的伏胤還未應聲進來，殿中又響起深深的長嘆：“罷了。”

他知道江泊舟沒有說錯什麼，就算說錯，他也不可能因為這件事而殺江泊舟。

是他在自欺欺人。

也許這件事上，他的確錯了。

自這夜過后，桓羨開始夢魘。

不再是事發那一個月間夜夜夢的被人從城墻上推下，而是夢見穿著去歲逃亡會稽時的那件紅，站在懷朔城高高的城墻上，絕地看著他：

“哥哥，你滿意了嗎？”

“我只想和謝郎在一起，你為什麼要這樣我……”

“我一點兒也不想死，地下好冷，梔梔好痛，哥哥，你為什麼要把我帶到然來，你為什麼護不住我……”

亦或是他方從會稽將人捉回的那些日子，是漱玉宮里，讓他放了籠子里的鳥：“現在是冬天，哥哥應該放了它們，讓它們到南方去。”

“放了？”彼時的他并不贊同，“外面的天氣太過惡劣，放它們出去，它們會死。”

“會死，是因為被哥哥關得太久忘記了如何飛翔。萬皆有自己的命數，鳥兒本就該生活在山林之中，春遷秋徙，哥哥自以為是地將圈養視為拯救，焉知就算是死在向南的途中，于它們而言又何嘗不是解。”

夢中的他啞口無言。

有時候他也會夢見從前與在漱玉宮相依為命的日子，再也回不去的年時代，是他此生唯一的亮。他會夢見阿娘還在，梔梔也在他的庇護下無憂無慮地長大，在十五歲及笄的時候，嫁與他做他的新婦。

每每到了此時，他都無比盼夢境可以停滯。

然而，無論夢到什麼，夢境到最后，總會以城墻上的一躍而結束。如折翅的飛鳥在空中急速墜落，飄揚，有若紅云。他拼了命地喚名字，飛奔去接，卻仿佛永遠隔著橫亙天河，連的一片角也握不住。

是的，分明是然人擄走、將從城墻上推下，但到了夢境里，卻全化作從城墻上一躍跳下。說，是他的……

濺起的鮮，就如十年前他目睹生母橫死在自己面前時一般，溫熱地，激烈地，濺在他臉上。

桓羨從此夜不能寐。

他開始變得愈發暈，若說從前是只會對流狀的赤產生不適，夢魘過后，便連尋常的赤也看不得了。一旦盯得久了，便會神恍惚，頭痛如裂。連手腕上那條赤繩子也不得不取下，同前時被送回的金環瑪瑙存之玉匣。

馮整心思縝，很快便注意到天子的異常，原就忌諱赤的玉燭殿變得愈發忌諱，宮殿里似肅穆沉寂，瞧不見半點鮮艷之，每一樣遞進玉燭殿的東西都得檢查了再檢查，唯恐有什麼網之魚。

然，眼下是夏季，百的四時冠服恰換到了夏季的赤公服。桓羨遂以為皇后服喪為由，下令員們提前將公服換了秋天的素公服。

這可難倒了一眾公卿們，秋日公服較厚，夏日天氣炎熱，實在難以忍耐。不過到底不曾被拉去太極殿下打板子，也未有命他們服喪，幾番思量，便也忍下了。

隨后，桓羨下令銷毀了那尊玉像，將召集而來的玉匠編輯冊，遷往東都營建新宮。

他想江泊舟說得沒錯，他是天子，不能再這樣在悲傷之中沉耽下去。此次與然的較量兩敗俱傷，很難說大楚從中獲得了什麼利益。他須得殫竭慮，積攢國力，將來，才能平察布爾罕，為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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