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送言尚出京,也送以前的戶部尚書出京。
不錯,原本隻差兩年就能致仕的戶部尚書,在戶部全軍覆滅後,也被中樞貶了。年已六十多的戶部尚書被朝廷派去當益州刺史,收拾益州現在的爛攤子。
兩鬢斑白的戶部尚書牽著馬出現在城門外,後跟著他那個來送行的長子。
戶部尚書家的長子看到言尚,便臉冷淡,頗為不耐煩。
戶部尚書對言尚的行禮倒很和悅,笑嗬嗬:“無妨無妨,不過是去益州而已。為國效力,老當益壯嘛。”
他兒子眼淚差點掉下來:“父親已經這般年紀,去那般窮寒苦地……”
戶部尚書:“瞎。我掌管戶部多年,我不知道麽?益州還是很有錢的,你們就別擔心了。”
他拍拍言尚的肩,看著這個清瘦的年輕人,開玩笑道:“海名臣言素臣麽?名氣不啊。”
言尚心裏並不好,低聲:“是我衝,連累您了。”
戶部尚書擺手,不讓他們相送。他從自己依依不舍的長子手中接過酒壺,飲了一大口酒後,蹣跚地爬上馬背。邊就跟著兩個廝牽馬,這位老人家瘦地坐在馬上,迎著夕,走向未知路。
春風古道,楊柳依依,細雨如牛,沙沙作響。一眾年輕人站在城樓下,他們沒有一人撐傘,隻靜靜站著,聆聽風中傳來老人家的滄桑歌聲:
“萬事莫侵閑鬢發,百年正要佳眠食。”
“此老自當兵十萬,長安正在西北!”
“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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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雨,雨水卻清潤,不讓人厭煩。
暮晚搖和自己的隨從們從城外來,騎在馬上,遠遠看到了長安城樓下的一眾年輕人。眼尖,一眼看到了言尚。
暮晚搖沉下了臉。
為了躲這個人,特意出城,以為等自己回來,他應該已經離開長安了。怎麽還沒走,還在城樓下和人依依不舍?
方桐見公主不悅,便絞盡腦地想法子另走一路、好躲過言二郎;夏容則乖乖地坐在馬上,一句話不敢多。
沒等他們想出法子,暮晚搖忽然手指一人:“那人是誰?”
方桐看去:“是……韓束行!啊,居然是他。看樣子,他竟然跟隨言二郎當衛士了?”
暮晚搖:“拿箭來。”
方桐:“……”
暮晚搖眼睛盯著背對著這邊的言尚,語氣加厲:“拿弓箭來!”
方桐:……這是要殺言二郎?
至、至於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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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樓下,劉若竹目中噙淚,其他人也是依依不舍。
言尚好笑,道:“好了,再次別過吧……”
話沒完,他側後兩步外的韓束行忽然背脊一僵,猛地竄起,撲向言尚:“二郎心——”
伴隨著這個聲音,言尚聽到了極輕的“錚錚”聲。他被韓束行拽得一趔趄,林道在旁厲喝:“誰?!”
言尚回頭,一隻筆直的箭堪堪過他的臉,掠了過去。
言尚抬眸看去,一時間怔怔而立,眼睜睜看著暮晚搖和的隨從們騎馬而來,暮晚搖手中的弓還沒有放下。
劉若竹驚疑:“公主殿下?怎能、怎能……這樣箭呢?若是鬧出人命……”
暮晚搖笑盈盈:“為言二郎送行嘛。這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我是祝言二郎一路順風,開心一下唄。”
俯眼看言尚,看到對方臉略白,仍慢條斯理地笑:“言二郎介意本宮這般為你送行麽?”
言尚垂著眼,道:“殿下與眾不同。”
暮晚搖道:“你也不差。”
他二人這般話,一人尚立在地上,一人還趾高氣揚地坐在馬上。氣氛變得古怪,且越來越怪。劉若竹在旁幹笑一聲:“下雨了哎。好像送別的時候都會下雨,是挽留的意思……”
暮晚搖:“嗤。”
頭也不回地騎馬走了,越過眾人。言尚抬目盯著鮮妍的背影,了許久。直到城門關上,公主一行人徹底看不見。而言尚也不再和眾人多,上了馬車,便也離開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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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騎馬走在長安道上,眼睛看著前方,忽然問:“隔壁府邸還是姓言麽?”
夏容趕策馬上前,來為公主解答:“是。言二郎一直想把府邸賣出去,但是咱們公主府對麵的府邸,豈是尋常人租得起的。言二郎無法,便隻好留下了這個府邸,但是他其他的房子院落,都已經賣掉了。”
暮晚搖不吭氣。
夏容舒口氣。
暮晚搖:“繼續。”
夏容愕一下,不知道公主要自己繼續什麽,隻能自己猜著:“還有、還有……言二郎來府上還殿下昔日贈他的東西,還要送公主東西。奴婢、奴婢都按照公主的吩咐,打發了出去,公主不想和他有任何聯係,讓他離我們的公主府遠一些。
“言二郎還在公主府外站了一會兒才走,看上去……好像有點傷心。”
暮晚搖馬的作忽然停下。
座下的馬被拴著韁繩,低頭吐著渾濁的氣息,馬蹄在雨地上輕輕踩兩下。暮晚搖的長覆在馬上,目靜靜地看著前方。
就這般呆呆地坐了很久,後的人陪一同淋在雨中,無人敢大聲話。雨水的氣息綿綿的,的,包裹著,籠罩著。
忽然間,一聲斥自公主口中發出:“駕——”
調轉馬頭,向出城的方向快速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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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粼粼,因下雨而行得緩慢。
雲書在外麵騎馬,初時高聲地試圖和那個沉默寡言的韓束行攀談。對方總不話,雲書便也失去了興趣。
而馬車中,言尚低著頭,看著自己手中捧著的寫滿字的折子。
這本是他想給暮晚搖的,但是自他從牢中出來,暮晚搖從不見他,一個眼神也不給。他自然知道這是最好的,不隻這樣,他其實也應該淡下心思,應該徹底放下舊。
隻是這折子是他想送給暮晚搖的最後的禮。
卻也不要。
言尚心裏如同一直下著雨,難得厲害。他緒低落,閉上眼緩一會兒,讓自己不要再想那些無謂的事了。他應當反省自己在戶部此案中的錯,他太過衝了。
自甘獄接調查是一回事,沒有給自己留足後路又是一回事。
這一次若不是運氣好,他也許就……
這種錯誤,日後不能再犯了。日後不管做什麽事,都應多準備幾條路。這一次,就是因為自己準備得太了……
他縝地想著這些,閉著眼,手到案幾上的一杯涼茶。他飲了一口,低頭咳嗽兩聲,眉峰輕輕蹙了下。牢獄之災帶上的傷還沒有好全,至到現在,他的肺仍會痛……
言尚咳嗽時,朦朦朧朧地聽到外麵的聲:“馬車停下——言尚在麽?”
他手搭在茶盞上,冰涼的指尖輕輕了下。他疑是自己的幻覺,因為他竟然覺得這聲音是暮晚搖的。
雖然覺得不可能,言尚卻猛的一下掀開了車簾,向外看去。
正好馬車被追來的人喝停,過車窗,言尚漆黑溫潤的眼睛,看到了策馬而來、上沾著雨水的麗郎。正不耐煩地讓他的馬車停下了,嗬斥雲書不懂事。
暮晚搖忽然扭頭,的眼睛和他對上了。
言尚心跳咚一下。
他一下子僵得往遠離車窗的方向退開,然後他靜了一下,又傾去打開車門。而正是他打開車門的功夫,明豔奪目的郎正踩著腳蹬、提著裾,登上了馬車。
車門打開一瞬,言尚看著登車而來的暮晚搖。
他有些疑地看著,見垂著臉,抬眸瞥了他一眼。那一眼中的豔,奪人心魄。暮晚搖麵上卻沒什麽表,躬車,言尚不得不向後退,給讓路。
而進來,就關上了車門。
言尚靠著車壁,不解地:“你……”
關上門的車廂,窄安靜。暮晚搖俯眼看他,冷淡的,漫不經心的。
他穿著白的文士服,清潤幹淨,仰頭看。
他瘦了很多,麵容卻還是雋秀好看。
坐在車中,他如濛濛月,如暖春,他清澈的瞳眸中倒映著。
即使是到了這個時候,暮晚搖看著他,仍覺得他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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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對他微微笑:“言尚,我們該有始有終。”
言尚怔愣看。
他啞聲:“什麽意思……”
暮晚搖淡漠的:“怎麽開始的,就怎麽結束。”
言尚仍然沒有想明白這麽追來,這麽一句話,是什麽意思。他想不是已經分開了麽,不是已經結束了麽。還要怎麽結束?
他想不清楚的時候,暮晚搖向他傾,向他懷中擁了過來。
摟住他脖頸,吻上了他的。
言尚瞬時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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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綿綿。
方桐等人冒雨趕到,看到雲書等人茫茫然地立在馬車下。雲書無奈地搖頭,手指馬車,示意公主將他們都趕了出來。
而車中,言尚靠著壁,仰著麵,他的睫輕輕的、悠緩地過的臉。他的氣息和在窄的車中挨,的呼吸與他錯,發落二人的鼻息下。
初時僵,後來他不住抬起了手。腦中繃著的弦“啪”地斷掉,他在這無所謂的態度中,紅了眼,一把摟住了。
看似他被著,他卻臂攬住的後背。相,你來我往。
心如火落,心如冰灌。煎熬痛苦,悲哀難,卻不減分毫。親無間,意如此,正如也在淅淅瀝瀝地下一場雨。
二人腦海中,都不可控製地想到了當初,想到了暮晚搖離開嶺南那,是如何將言尚在車中親他。
氣息滾燙,難舍難分。不管外麵的仆從如何等候,誰知車裏麵在做些什麽,抑著些什麽。
忽然,言尚上一痛,暮晚搖退開了。
言尚一下自己的角,是被咬破的跡。的紅豔水潤,也滴著兩滴。
暮晚搖看他一眼,轉推開車門,跳下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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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始善終,如此結束。
袖中卻被他塞了一份折子。
暮晚搖扭頭看馬車最後一眼,頭也不回,騎上自己的馬,這一次真的走了——
依然覺得他很好。
但是……再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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