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蘊邊的笑意僵住。

“才將將來，就要回營嗎？”

“不是回營。”溫行溯說罷沉默片刻，又瞭眼，“歲隆冬，年節將至，我想回去看看。”

馮蘊微怔。

心希溫行溯留下來過年。

在心里，如果一定要論親——就是溫行溯，也只有溫行溯。

那是兩世呵護帶來的，旁人無法取代的。

沒有大兄的年節，不完整。

更何況，對溫行溯回去有些擔憂。

回去南齊，會不會生出事端？

有很多顧慮，但不能阻止溫行溯去盡孝。

尤其在發生那件事以后，陳夫人對他肯定是多有埋怨。原本母子關系就不親厚，出了這事，只怕更是雪上加霜。

“大兄。我對不住你……”馮蘊不后悔揍了陳夫人，但對溫行溯，怎麼都繞不開歉疚。

“我總讓兄長為難。”

溫行溯注視著，淺淺地笑。

“有腰腰這句話，盡夠了。”

馮蘊心里像被溫的羽拂過，不自又笑了起來。

“回去也好，眼看你那些兄弟都家立業有了子嗣，你邊也該有個知冷知熱的人。這次回去，他們肯定會為兄長張羅嫂子……”

溫行溯沉默半晌，輕抬眼皮，“但愿有那麼個人。”

馮蘊笑了起來。

溫行溯向來清冷寡淡。

以前每次說到嫂子，溫行溯都是不置可否，讓常常擔心，這個兄長要鐵。

好歹是松了口。

看來娶嫂子那天不遠了。

道“難得回去一趟，你多待些時日，我來給大王說……”

溫行溯看熱的樣子，笑了一下。

“我已和大王言明，會多逗留些時日，大王恩準了。”

已為晉將，再回南齊，雖說兩國如今是盟國，還是難免會有各種各樣的說法，溫行溯不僅要得到裴獗的首肯，還得應付和抵無數的唾棄和流言蜚語。

馮蘊心疼他。

“那大兄一路平安，我在花溪等你回來。”

溫行溯著清艷人的小臉，眉頭微微一蹙。

“腰腰不跟回去過年？”

馮蘊問“回哪里？”

溫行溯抿住角，遲疑了那麼一下，才道“之前聽大王提及，過幾日要帶裴老將軍和陛下返回西京過年。怎麼，腰腰竟是不知？”

馮蘊沒說話。

確實不知。

盡管昨夜才顛鸞倒溫存一宿，裴獗卻半個字都沒有提。角微微抿了抿，笑道

“大概還沒有來得及說。陛下來花溪這麼久了，沒理由過年也不回去，何況端太后還在西京，孝道也是要盡的。大王也不能久不還朝，一直留在安渡理政務，回京是對的，正該如此。”

說得輕描淡寫。

但溫行溯還是從眼里看到一暗。

總是有一些離別，讓人傷。

馮蘊把溫行溯送到村口，依依不舍地看著他打馬離去，

再往回走，不免落寞。

大兄在的時候，覺得自己是有家人的。

大兄走了，好似又孤。

馮蘊不常胡思想，更不會顧影自憐，可人非神佛，難免會有緒上來的時候……

裴獗坐在書齋，面前的書本久久沒有翻一頁，側的紅泥小爐里，茶水沸騰，正咕嚕咕嚕地冒著熱氣。

錢三牛替他沏好茶，退到門口。

左仲進來，看一眼沉靜而坐的男人，拱手道

“大王，王妃回來了。”

裴獗抬頭，左仲又道“一回屋就闔上了門，把仆都屏退出來。聽房里的人說，似有不悅。”

錢三牛聞聲，嘿嘿笑道“定是因為大郎君離開。我們娘子最舍不得大郎君了，每次他來，娘子就高興，他走了，娘子總會郁郁一下。”

他跟著裴獗很久了，但說到馮蘊，還是會用“我們娘子”來稱呼，好像他一直是馮蘊的人。

裴獗從不糾正他。

“知道了。下去吧。”

左仲抬眸應是。

裴獗又道“養心齋那邊，要早些準備妥當，等過了臘月十五，就。”

左仲似乎沒有想到這麼快，愣愣抬頭看他一眼，才又領命下去。

紀佑子急躁些，看不得大王不瘟不火的樣子，眼看他不彈，忍不住便道

“大王才是王妃最親近的人，正該去多跟娘子說說話才是……”

裴獗抬頭看他。

紀佑怕他的眼神，搔了搔腦袋。

還是忍不住的碎。

“我很小的時候，我娘就教我，要什麼就須得說出來。你不說，哭死了也沒人知道為什麼……”

裴獗目變厲。

他猛然察覺“哭”這個比喻不適合大王。

又趕補充道“王妃很關心大王的。我聽阿樓說，大王在蒼巖山失蹤，王妃連續派了好幾撥人打聽消息，還求到淳于世子面前……”

裴獗聽不下去了，“就你話多。”

那時他生死未卜，馮蘊已在準備后路。

打聽他的消息，也無非是便于進退罷了。

當然，這麼做也無可厚非，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這輩子的馮十二娘，活得越發清醒。

紀佑撇，渾不知大王在想什麼，又壯著膽子規勸，“過幾日就要回京了，大王還在猶豫什麼？趕讓王妃收拾收拾，一起回京過年啊。”

裴獗道“不會去的。”

紀佑納悶“大王沒問，怎知不愿？”

裴獗冷冷看他一眼，“都下去。”

“喏。”

紀佑和錢三牛對視一眼，退了下去。

裴獗端起茶盞，默默端詳。

爐火的線映在他上，

玄染赤，俊臉生，明明那樣暖和，他整個人卻仿似罩了一層寒霜。

“拋開羈絆，各取所需。不后宅，不孕子嗣。相時盡歡，分開后不纏……”

一直想要跟他保持距離，最討厭他管束，更不愿隨他回府……

他怎可背棄承諾，要求那麼多？

臘月里寒風蕭瑟。

馮蘊一個人在屋子里聽著風打竹林盈滿窗的聲音，坐了約莫一個時辰，才漸漸恢復了平靜。

喜歡獨療傷。

有些事，與旁人分不了，也無人可以分。

等再出門，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淡淡的笑，眉目暖暖。

小滿跑來告訴。

“大王走了，說娘子小憩便不來打擾，差仆向娘子說一聲，今晚不回來了，讓娘子早些睡。”

馮蘊嗯聲。

橫豎都是要走的。

早一天晚一天，沒有區別。

打起神，去了書齋。

快過年了，手上還有很多事要做，那些跟著他的兄弟，也不能讓人家英雄白干活，該給的要給，該賞的要賞，這些都得盤算一下。

年后，還要新開一個工坊，事多得忙不過來，沒有時間傷春悲秋。

屋子里靜悄悄的。

紅爐里的炭火已經熄滅，可坐近還能覺到余溫，就連坐墊上，好像也殘存了些許裴獗的溫度。

馮蘊怔忡，目落在那張榆木制的舊木案。

鋪陳的紙張墨跡未干，是裴獗新寫的字。

拿起一看。

是他摹的《平復帖》，字跡大氣磅礴，一筆一畫穩健有力……

“我不知樂正子，不懂平復帖。”

馮蘊想到他說過的話，慢慢拿起來欣賞，角慢慢彎起，想笑一下，終是慢慢從邊去……

如今的他們，不好，不壞。

一切如當初所愿。

彼此藉，卻不說意。

互相尊重，但不涉私。

多一分太過。

一分太淺。

這樣便是正正好吧？

來小滿，剛讓把《平復帖》收起來，又想到什麼似的。

“送到城里去找個好的匠人，裱起來。”

小滿低低地笑，“喏。”

馮蘊看眉弄眼的樣子，揚眉，“你笑什麼？”

“仆笑娘子。”小滿是個膽大的，半分不怕馮蘊，盈盈一福，便帶著東西溜走了。

馮蘊哼笑，“慣得病。”

馮蘊沒有想到，回京的正式消息，最先是從元尚乙的里聽到的。

小皇帝在花溪住慣了，對馮蘊也多有眷，得知要回京，書也不讀了，更不顧林史的阻攔，徑直跑到長門來找馮蘊。

看到，二話不說就撲上來，將人抱住。

“娘子，可要同

大王回京？”

馮蘊沉默一下，彎腰將孩子抱起來，坐在榻上，他冰冷的小臉。

“跑這麼快做甚？看把臉吹得冰冷冷的，再出一汗，仔細著了涼，又得讓林史說你……”

元尚乙仰頭看著。

沉默片刻，沒問為何不答，而是領悟到什麼似的，失地低語。

“娘子果然不回去嗎？”

馮蘊輕笑，“為何要說果然？”

元尚乙眸子垂了垂，“林史說，看到了駕回京的章程和名冊……上面沒有娘子。”

馮蘊想了想，笑道“這次我有事回不去，阿元乖乖回去陪端太后過年，以盡孝道。安渡如今是陪都了，等離宮修葺妥當，你要來住，也沒人能攔你。”

元尚乙道“雍懷王可以攔我。”

馮蘊看他板著臉，一本正經的模樣，笑起來。

“雍懷王為何要攔你？”

元尚乙的小腦袋耷拉下來，“所有人都不喜歡我在安渡，都要讓我回京。他們說，皇帝就該坐在金鑾殿上……”

孩子的聲音綿綿的，說著，雙手突然用力地抱住馮蘊，將腦袋了上去。

“娘子，你去跟林史說說，回京前我不讀書了行不行？”

馮蘊低頭看著他，想將小腦袋扳起來，他不肯，愣是要在馮蘊的上。

馮蘊無奈，笑道“為何不想讀書了？”

元尚乙撇著道“我想陪著娘子……”

馮蘊心里一暖，再次輕他的后背，“阿元真乖，但娘子是大人了，不需要阿元心了呢。”

元尚乙的小腦袋輕輕搖了搖，“我們都回京了，娘子便一個人留下來過年，會很寂寞的。阿元想多陪陪你……”

馮蘊沒有說話。

有那麼一個瞬間，頭是干啞的。

只怕一出聲，就讓孩子發現異常。

“不會。怎麼會呢？”低低地笑“我還有韓阿婆，有小滿，阿樓，還有葛廣葛義，邢師傅，阿州，還有長門好多好多人……”

“那不一樣。”元尚乙蹙著眉頭看，又嚴肅地重復，“不一樣。”

馮蘊莞爾，哄著他。

“好好好，阿元說不一樣，就不一樣。但書還是要讀的……”

元尚乙道“就這幾天不讀都不行嗎？”

他是個很聽話的小孩，也清楚自己的責任，很任，很恣意妄為，哪怕他已貴為皇帝。

馮蘊有些心疼他。

“好，我明日就跟林史說，過年前不讓阿元讀書了。你放心，我有辦法說服的。”

元尚乙臉上這才出一抹笑容，很甜，很乖，很溫暖。

“我想陪娘子，也想讓娘子陪我。”

馮蘊低低地笑，不知該怎樣疼他才好了，便又聽他道“我怕我回了西京，以后，就再也見不到娘子了……”

說罷，他再次將馮蘊摟。

“娘子，做皇帝好累。阿元不想做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