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獗不善多言。

立于寒風，沉默許久才又開口。

“母親走后，我失過多，暈厥過去，等我醒轉，翻遍了附近的草堆，不見妹妹的蹤跡……”

“我不知是被追兵帶走，還是自行離開，沿途尋找，直到找到母親的……”

說到這里，他停頓了很久。

“后來，是我現在的父親收留了我。”

-

當時的謝夫人為了擺齊國追兵，選擇了逃往并州地界……

是裴沖的親隨發現了他。

當時，小小的孩子正在刨坑葬母，土灰的裳，滿污，沒有包扎的傷口淌出鮮，滴了土里，滴到了他母親的上。明明量還沒有長，臉上的堅韌卻似大人模樣……

天地冰冷，寒風刺骨。

他甚至沒有掉一滴眼淚……

親隨將傷的孩子帶到了裴沖的面前。

當時的裴沖也重傷，下肢不能行走，而且家中無子，老母親病重，夙愿難填。

這個孩子撿得正是時候。

裴沖躺在病床上，問了孩子四個問題。

“你什麼名字？”

“長域。”

孩子不會說謊。

兩個字，沒說姓氏。

裴沖唔一聲，“謝七郎，謝獻之子。”

他了傷，但坐鎮并州，為主帥，齊軍大肆搜尋“謝家余孽”的消息，并非一無所知。

然后他又問了第二個問題。

“忘得掉嗎？”

一夕之間，從養尊優的謝家嫡子到無家可歸的亡命逃犯，家破人亡，無盡深淵，人生天翻地覆，命運也因此被改寫……

泊中的母親，戰死并州的父親和謝家軍冤魂，都在看著他。

孩子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而是反問，“若是將軍你，忘得掉嗎？”

裴沖點點頭，接下來問了第三個問題。

“我是裴沖，你大概聽說過我。并州一戰，你失去了父親，我殺的。我傷了雙，你父親砍的。你可恨我？”

孩子搖頭。

“將軍征戰沙場，各自為政，各領一軍，你與我父本無仇怨，唯有使命。你沒有錯，我不必恨。”

裴沖沒有想到這麼小一個孩子，竟有這樣的懷和見識，又悲又喜又慨，然后問了最后一個問題。

“你可愿做我的兒子？改頭換面，承我香火。”

裴獗當年的回答是，“你救我命，我養你老。”

馮蘊再一次到窒息。

為他。

為當年那個命運多舛的小七郎。

“你苦了。”

裴獗沒有說話。

一晃眼已是十幾年過去了，再念及那一日的事，他幽深的黑眸里，一片荒涼。

“這風聲，跟那天很像。”

突如其來的慨，聽得馮蘊心酸。

“你還記得妹妹的樣子嗎？……究竟是不是李桑若？”

裴獗搖頭，漆黑的眼里冷淡一片。

“記不得了。是與不是，都是唐恭的一面之詞。”

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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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方才說的話，馮蘊都聽見了。

不需要裴獗再來重復。

唐恭說，他是從并州戰場的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僥幸活命，卻發現無可去。

謝家軍全軍覆沒，謝獻被抄家。他在亡命潛逃時，得知齊軍在搜尋謝家余孽。

得知主還活著，唐恭大喜過。

為報主公大恩，他也跟著尋找……

是他最先發現哭著找娘的謝家千金，小郎告訴他，哥哥死了，阿母不見了……

他帶著孩子到找謝夫人，可惜晚了一步……

看到謝夫人被人凌辱，他孤一人又帶著孩子，不敢上前搭救，等安置好小郎再回頭，謝夫人已是一尸……

為免打草驚蛇，他忍辱離開，帶著小郎四尋找主的下落。然而，始終不得消息，不得已，他只好帶著主公家的郎，投奔了當年的并州刺史李宗訓……

李宗訓看到那孩子第一眼，就十分喜，正巧夫人夭折了兒，悲痛絕，便將養在了膝下，取名李桑若……

唐恭還說，他做了李府幕寮后，并沒有停止尋找主。可天下之大，尋人如大海撈針，他又不敢明目張膽地找，終究是錯失了。

再次得見，是在一年后的中京，他一眼就認出了主，卻從旁人里得知，那是裴大將軍的兒子，姓裴名獗……

于是，他不再與裴獗相認，而是默默等待，等著主長大人，同時，他在李府里盡職盡責，一力襄助李宗訓，從并州刺史，做到大晉宰相……

他得到了李宗訓完全的信任。

不料主長大，好似全然記不得謝家的海深仇，不僅認賊作父，待裴沖至親至孝不說，還迷上仇敵馮家的兒，娶為正妻，恩寵有加，當寶似的護著……

唐恭說，看到這番景，他痛心疾首，這才不得不出手……

從煽李桑若對付馮蘊，拆散主的姻緣，再到一手推李氏父和裴獗的反目，得裴獗走上極權之路，加九錫到獨攬大權，中京事變到鄴城覆滅……

“確實是一面之詞了。”馮蘊笑了笑，柳眉微揚，“畢竟李宗訓死了，還是唐恭親手殺的。死無對證呢。”

裴獗眼中波瀾不驚，點點頭。

“我不全信。”

馮蘊突然笑道：“那下一步呢，他準備讓你做什麼？復仇之路，可是沒有走完呢。”

謝家滅門，罪魁禍首是馮敬堯，也是南齊朝廷，即便當年的皇帝不是蕭呈，可仇恨是可以延的……

在唐恭眼里，馮蘊也是馮家人。

是謝家的仇人之。

如今的南齊朝廷，也是當年讓謝家軍覆沒的元兇。

裴獗沒有說話。

他沉默著將一方小印遞到馮蘊的手上。

馮蘊一怔，“這是什麼？”

裴獗道：“唐恭帶來的。”

唐恭用來舉證李桑若是裴獗的親妹妹，證據有二。

其中之一

，便是這一方印鑒。

那是謝夫人臨走前，胡塞給兒和兒子的信。

給兒子的是一塊謝獻贈的玉佩，上面刻著謝獻的小字——子進。

那塊玉佩當年被裴沖拿走，一直到裴獗婚，裴沖到信州來，才還給他。

謝夫人給兒的是自己的一方小印，閨中看書作畫所用，即便事隔十幾年，裴獗還是可以認得出來，確系母親。

另外一個力證，便是李桑若的婚姻。

唐恭說，起初，李宗訓確實有意與裴家結親，將李桑若嫁給裴獗。

是他，安排了獵場變故，讓熙帝和李桑若獨一室……從而破壞了兩家聯姻。

“只因我知，親兄妹，不能做夫妻。”

“主你想，李家可不止李桑若一個兒，若非意外，以李宗訓的為人，怎會輕易得罪裴大將軍，將已經與裴家議親的兒另嫁？他要想攀龍附，換一個兒便是，或者一早就不和裴家議親就好，何苦在朝中樹一個大敵？”

“主不知，當年我為了阻止你們聯姻，費了多口舌，才說服李宗訓……”

這是唐恭的原話。

他甚至為沒有將李桑若教養好導致乖戾而痛心，在裴獗面前悔恨落淚……

所有的一切，聽上去都合合理，還有這一方小印為證，也沒什麼破綻。

但馮蘊心里始終不是那麼有滋味。

李宗訓已經死了。

很多事，全憑唐恭一張……

真真假假如何佐證？

就算唐恭當真是謝獻忠仆，但十幾年的過去了，世事變遷，誰又知道現在站在面前的，是人是鬼？

馮蘊接過小印，打量了許久。

“都說濃于水，你要認親，我攔不著，但一碼歸一碼。我跟李桑若的恩怨，是放不下的，你也別勸我大度。”

裴獗面淡淡，“我不勸。”

馮蘊揚眉，“那我要收拾，你也不手？”

裴獗遲疑一下，“不手。”

“呸！”有那樣的淵源存在，馮蘊才不相信裴獗可以對親妹妹無于衷。

看得出來，裴獗對李桑若的份，也有疑……

但是，唐恭憑著這一方小印和三寸不爛之舌，至讓他信了個七七八八。

他不恥李桑若的為人，不愿相認，可妹妹就是妹妹，真要讓他下狠手，做不到的。

馮蘊沒有那麼好風度，話說得也不怎麼聽。

“罷了，我也不你選擇。橫豎此間事了，你也用不著我，明日我便回安渡，不摻和你的家事。有什麼仇有什麼怨，我自己會報……”

“蘊娘。”裴獗沉眉。

“別勸我。”馮蘊的臉沉了下來。

盯他片刻，又挽起角，出溫的笑。

“我明白你的為難，也請大王尊重我的。旁的事，都可商議。底線，萬莫逾越。”

裴獗：“你待如何？”

馮蘊突然想起那天裴獗問，是不是想要李桑若的命……

原來那時，他就在試探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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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過，不會取命。”

死亡不是最重的懲罰。

有時候，反而是最輕松的。

馮蘊攏了攏上的披氅，慢慢走回殿，坐到火爐邊上，端起爐上的熱茶沖了一杯，細細品嘗。

片刻，才抬眼一笑，著佇立窗邊，沉穩俊逸的男子。

“怎麼對，是我的事，你不用管。”

裴獗斜斜地看過來一眼。

慢慢的，走到跟前，低頭凝視。

“我是誰？你又是誰？我是你的誰？”

馮蘊眉頭蹙起，也沒，回視他。

裴獗眼底濃霧驟起，有些潤。

“馮蘊，你這個人，沒有心的。”

這話說得馮蘊有些著惱。

要不是剛聽了他的故事，可能當場就翻臉了……

不過，翻臉也翻不出他的掌心。

鄴城不比花溪，就算在花溪，也是大晉天下，敢跟雍懷王翻臉的人，可能是嫌命太長了……

馮蘊冷靜下來。

“是我恃寵生驕了。剛才的話，說得太過。”

一副能屈能的樣子，微微笑著，手指著茶杯的邊緣，慢條斯理，一句句說得認真，但在裴獗看來，全是虛偽。

“大王的家事，原也容不得我多，何況我這份……馮家嘛，總有瓜田李下之嫌，破壞你們兄妹分，實在不該。”

“你說什麼？”裴獗鉗住的下，抬起。

馮蘊就勢出雙臂，抱住他，鉆風氅里取暖，臉頰在他前，一副纏綿小意的溫。

“我說我不對，讓大王為難……”

“是嗎？”裴獗低頭看著，墨的眼底，是沉浮不定的郁氣，“我如何會為難？”

馮蘊擰了一下眉頭，“兄妹是手足，脈相連，不可割舍，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而夫妻，因緣聚散，隨事變遷，分到底還是淺了一層，我怎麼能不懂事呢……”

“會說話。”裴獗彎腰上的雙肩，輕輕著，往后推開一些，黑眸冷漆漆地盯著。

容如桃花映面，遠山含黛，秋水盈盈。

不知何時，他已是迷到近乎失智。

而……

裴獗的手指上的臉。

紅輕，眼如，不勾人，時索命。

讓人沉迷上癮。

卻無一一毫真心。

裴獗突然松開，直起一拂袍袖。

“你的手足明日到鄴城，見一面再走吧。”

他走了。

就那麼面無表地轉，大步離去。

馮蘊一不，氣得心肝脹痛。

李桑若啊！

這是什麼好命，攤上個哥？

但沒用的……

們之間，只有你死我活，沒有原諒。

但狗男人嘛……

該安還得安。

就算是他說的利用，那也得好好用，要命的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