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楞了楞，看見翠華使了個眼，才輕輕笑道：“我們太太去年就過世了，您忘了？”

“噢——”桂太太長長地答應了一聲，眼睛瞇起來，像是對今夕何夕有些糊涂，黑屋子里關久了的人，乍然看見太覺得刺眼。但多半時候記很好，“后日仙哥就滿月了吧？”

翠華笑著答應，“就是為滿月酒的事，老太太我和您商議。”

翠華如今是一點也不怕這個婆婆了，知道即便恢復了往日地位，也不過是茍延殘，還能活幾天也不知道。可竟然就這麼活下來了，熬過了先前那段無人問津的日子。那時候眾人都以為多半會病死，結果卻出人預料。

桂太太自己也意外，那幾十年的人生里，其實并沒什麼有份量的人和事支撐活下去，就是那份財產，想起來也不知是為誰在爭。為兒？他們又不是生的，不值得；為自己？也花不了那麼多。想來想去，還是為和老太太斗氣，從進了池家的門那日起，就不知不覺卷進了漩渦。

所以單是想著要熬死老太太，也活了下來。沒想到燕太太倒死在前頭去了，一向看不起這妯娌，覺得弱。

“怎麼想不開吊死了呢——”

說著說著又說到這上頭去了，玉不知該怎麼接話，翠華也懶得去懷念一個不要的人，仍堅持扭過話鋒，“不知道從前大爺他們兄弟三個的滿月酒是如何辦的。”

桂太太聽見問，凝著眉想，“還不是請客，吃酒，聽戲。老魯相公那里都有舊例，就按著舊例辦。”

那場面雖然熱鬧，但并不記得自己當時的心，因為丈夫與幾個兒在都是場面上的人。就連知道這回是金鈴求的，也沒有和激。養一場，是應當的。

想起來，還是最懷念燕太太，那才是和一個年月里的人。雖沒能同仇敵愾。

靠得久了，覺得背后發了汗，丫頭把窗戶都打開。丫頭有些顧及，怕吹著了玉。玉向那丫頭笑了笑，表示不要，那丫頭才去開窗。

桂太太看見們匯的眼神，提起點神來，眼睛轉到玉上，“我當初就說，你是個伶俐孩子。”

玉笑了笑，“太太過獎了，我哪里敢當。”

桂太太久久著，笑出了聲。再聰明伶俐，也都是籠子里的人。玉仿佛看懂了那笑似的，忽然心里就不和池鏡生氣了，和他是在一個籠子里，要相依為命的。

從這屋里出來，玉又給老太太了去，問桂太太的況。這一月因為坐月子，不理家事，像是避到一個世外桃源里。可是知道，出了月子還是那樣，人只要活著就是一場戰爭，不是和旁人斗就是和自己斗，沒有一勞永逸的事。

老太太到底對桂太太有些不放心，唯恐死灰復燃，所以十分掛心的，不過從沒親自去瞧過，免得闔家以為是寬宥了桂太太。偏要給他們知道，不過是給金鈴面子，犯不著認真待。所以闔府上下也會看臉，沒人趕著往桂太太那頭去奉承，還和先前一樣冷著。

玉照實講：“我看桂太太神不大對，老是問太太，像是不記得太太歿了的事，別的事又記得清楚。”嘆息是嘆息了兩聲，不過心里十分木然，說起來也沒有對桂太太有點憐憫，還是覺得不關的事。

人家說做了母親的人心會不自覺地變一些，倒沒有。慶幸沒有，很難接在自己上發生什麼“好”的變化，因為知道亙古的道理，人善被人欺。

“那是亡齒寒。”老太太可以放心了 ，不留神溜出句心里話，防備似的瞄了玉一眼。而后又問：“大也在那里？”

玉全作沒聽見，“在呢，特地我去就是為商議仙哥滿月酒的事。”

“怎麼說？”

“太太是說照著大爺他們兄弟幾個的舊例，大也是這意思。”

“照舊例辦原也不錯，只是你的意思呢？你是仙哥的娘，做娘的，總是想給自己兒子多一點。”

玉仍然保持謹慎，“小孩子家，就怕福氣太大不住。”

老太太這一向還怕恃寵而驕，仗著生下個長曾孫就要輕傲起來，好在永遠不失。老人家一高興，吩咐丁到私庫里，賞了仙哥好些好東西，小孩子哪里用得上，還不是嘉獎母親的。

玉看著那幾件價值不菲的古董，心下一陣歡喜。

園子里見池鏡，老遠看見他站在那垂海棠底下踱步，玉額上那顆破的痘忽然尖銳地疼了下，卻已經不怪他了。想想也真是好笑，為這點芝麻綠豆的事，竟然一個晌午不同他說話。

到底是他先忍不住，反剪著手走過來，打發抱古董的丫頭先走，特地在玉左右繞來繞去瞅臉，卻，“屋里看書看得悶了，出來走走。”

玉一眼看出來，很不留面：“我又沒有問你。”

卻在對間，兩個人皆笑了。

有陣風吹來，他忽然拉開氅，將裹在懷里，故意大驚小怪道：“還有兩天才足月呢，可別落下病！”

是在笑話和丫頭們素日里的小題大做 ，他常常上抱怨過于惜命，但又盯著不留神的地方。玉的臉在他膛里，聽見了砰砰的心跳聲，忽然想起來，他回來這幾天，從沒問過他考試考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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