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室死一般寂靜。路明站在一邊,看得簡直心驚跳。
楚行神冷峻,角下沉,不開口。罌粟額頭上那塊青紫未消,息遊一樣細弱,卻撐著最後一分力氣,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睛死死盯著楚行。
路明心裏一抖,從未見罌粟出過這樣的眼神。即便是之前看阿涼,看離枝,罌粟的眼神也隻是冷淡裏著厭惡,又帶著一不屑一顧,全然不像現在這樣,看楚行的時候,就像是在看不共戴天的刻骨仇人。
路明張張口,著頭皮出來打圓場:“都還愣著幹什麽!罌粟小姐都這樣了,還不趕把人送醫院!”
路明一使眼,周圍的人仿佛剛剛被啟了一般,打電話的打電話,測溫的測溫。罌粟眼睛閉地躺在蔣綿懷裏,手指鉤著蔣綿的一點角,一直不肯鬆開。路明看了一眼楚行,後者視線落在罌粟的那隻手上,一言不發,麵無表。
等把罌粟抬上救護車,路明站在車子後頭目送遠去,終於稍稍鬆了口氣。下屬有些戰戰兢兢地湊上來,低聲道:“爺已經離開了。路總助,爺,爺這次丟了麵子,是不是……是不是有點兒玩大發了?”
“丟些麵子算什麽。跟罌粟一塊兒的事,爺丟麵子的事做得還了?”路明冷笑一聲,掉頭往回走,一邊說,“你是沒看見罌粟剛才那眼神,那才是個真正想玩大發的人!”
在閉室跪了一天,罌粟已經從冒轉為急肺炎。進了醫院時,人已經是半昏迷狀態。蔣綿在一邊輕輕,過了半晌,罌粟才微微睜開半隻眼,還沒看清楚,就又閉上。
輸的過程,蔣綿一直握著罌粟的手陪在病床邊上。罌粟起初昏睡,過了兩三個小時,漸漸醒了。木著一張臉,也不說話,隻是閉目養神。路明中途過來一趟,輕輕把門推開一條往裏瞄了一眼,被蔣綿看到,猶豫片刻,還是站起來準備出去。
罌粟半靠在床頭,在這個時候冷冷開了口:“路總助有何貴幹?”
路明作一滯,推開病房門,笑哈哈了兩聲,說:“沒什麽事兒。今天看罌粟小姐火氣那麽大,怕你不肯配合治療,想著來勸勸你。現在看著是我的擔心多餘了。還發燒嗎?”
罌粟不冷不熱地開口:“讓您失了。可惜我還沒想死呢。”
“……”路明頭一哽,又立刻擺出笑臉來,舉起手裏拎著的保溫桶,“罌粟小姐了沒有?聽爺說罌粟小姐喜歡喝魚粥?這是爺特地我送來的!”
“不。”罌粟慢條斯理地說,“讓路總助白跑了一趟。勞煩路總助再拿回去吧。”
路明心口默默嘔出一口,臉上則越發笑容滿麵:“現在不,一會兒也總會的不是?我先把保溫桶放在這兒,什麽時候罌粟小姐了,什麽時候就再吃。也不急,是不是?”
罌粟掀眼皮,看了他一眼,慢慢地說:“你確定是楚行你送來的?”
“……是啊!”
罌粟冷笑了一聲:“你當我燒糊塗了?能蠢到聽信你這番鬼話?”
“……”
罌粟又盯他一眼,一字一句地說:“我說拿走。您還沒聽懂是不是?”
路明後背冷汗嘩嘩淌,差點想跪到地上。
路明無法,隻能拎著保溫桶原封不回楚家。見到管家後,把保溫桶遞過去,無奈攤了攤手。管家一目了然,接過去,又一指書房方向,也是高深莫測地一擺手。
路明低聲說:“我離開病房的時候罌粟還托我轉告給爺一句話,說得文縐縐的。什麽令爺失至斯,然江山易改本難移,恐過往十年教養恩,今生再難以為報。讓爺以後就當真死了,再沒這個人就是了——你說這話我敢轉告嗎?!難道我看著很像找死的嗎?!”
管家微微歎一口氣,不答言。路明閉住眼深呼吸了幾下,又問道:“爺那邊怎麽說?”
“今天下午,爺對罌粟小姐這幾個字提都沒提。”管家溫吞道,“倒是剛才我從書房出來,聽爺同別人通電話的口氣,似乎有個曹東的人,今晚有被人遭暗算的架勢。不但要手腳俱斷,還要被刀子劃瞎兩隻眼。”
罌粟醒轉後,蔣綿正給往額頭上輕抹藥膏時,蔣信拎著一堆水果前來探。
罌粟自向楚行保證不再回蔣家後,因為各種原因,到現在竟也真的沒有再回過蔣家。後來楚行還提過讓與蔣家兄妹來往,這一次罌粟沒有聽,依然保持著隔日與蔣綿通一次話的頻率。
隻不過自始至終罌粟同蔣信的聯係都不多,也不比蔣綿親。蔣信為人斂寡言,罌粟也不喜多說,兩人期間隻通過一次電話,結果兩分鍾裏沉默的時間加起來長達一半以上,從此以後便默契地互相不再打電話了。
然而今天罌粟瞟了一眼蔣信手中的水果籃,發現裏麵每一樣都是自己極喜歡的水果。
這些水果隻零星地同蔣綿講過。不知怎麽會傳到蔣信的耳朵裏。罌粟默不作聲地看著蔣信在床邊的椅子裏坐下來,隨手削了一隻蘋果。他削水果的技顯然不甚練,厚厚的果連著皮一段一段地被丟進垃圾桶裏。罌粟以前看楚行削皮,總是薄薄一層,又從頭連貫到尾,手段如同他擊時一樣的利落漂亮。此刻再看蔣信削皮,過了片刻便覺得有些慘不忍睹,不扭過頭去。
蔣信恍若未覺,把小了一大圈的果遞過來,等罌粟道謝後雙手捧接過去,才沉著開口:“覺得楚家不好,可以回來蔣家。”
罌粟說:“沒什麽。”
蔣信看一眼,又補充道:“我和阿綿一定盡全力保你,不怕。”
罌粟微微一愣怔,眼眶忽而一酸。立刻抬起眼,眨了眨,把眼淚回去。明知蔣信蔣綿已經看見,但還是當他們沒看見,若無其事開口:“真的沒事。我還是待在楚家。”
罌粟在病房住了一天,前來看過的人不過三個。路明被趕走,蔣信隻坐了一會兒,蔣綿則始終陪床在側。第二天罌粟午睡小憩,蒙矓中覺得有人在看著。睜開眼皮一瞧,李遊纓坐在床側,單手撐著下,微微歪著頭,眼睛正一眨不眨地著。
他看醒過來,渾一震,視線立即尷尬轉開,又很快轉回來,這一次麵帶微笑:“我吵醒你了嗎?”
“沒有。”
“我剛才進來,見你在睡,不好吵醒你。”李遊纓說,“我這幾天跟你電話都打不通,上午問蔣綿,才知道你肺炎住院。現在覺得好些了沒有?”
罌粟點一點頭。還是有些困意,意識模模糊糊,不想開口。李遊纓注意到了,又笑著繼續說:“聽蔣綿的口吻,最近你是不是有些不順心?”
罌粟想了片刻,又點一點頭。的作慢慢地,樣子難得有些呆,看在李遊纓眼裏,忍不住笑了一聲,說:“那等你出院以後,我們一起出去玩一玩好不好?”
罌粟又想了片刻,這次終於開了口,慢慢地說:“好啊。”
李遊纓著,聲說:“你想去哪裏玩呢?”
罌粟不假思索:“不在C城。不去西南。最好也不在本省。其他什麽地方都可以。”
李遊纓思索了片刻:“那出國好不好?找一個赤道附近,海水藍得明,看著就輕鬆的地方,好不好?”
罌粟想了想,緩緩說:“可以啊。”
罌粟一共住院一周,期間路明沒有再過來,楚家亦無其他人來傳喚和看。一天晚上蔣綿諮詢了醫生回來,在病房中沒有見到罌粟。一直等尋到臺,推開落地窗,才發現罌粟正背對著坐在臺上。風把發梢吹拂起來,罌粟的兩隻腳在十幾層高的樓層高高懸空。
蔣綿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罌粟聞聲,回過頭來,蔣綿立刻小步走幾步,手去拽:“阿璞你要做什麽!”
“什麽都不想做,隻是吹吹風。”罌粟這麽說,還是順從地給蔣綿拉回地麵上,一邊補充道,“真的。”
蔣綿仍是不信的模樣,肅著臉一直盯著的眼睛瞧。罌粟跟對視了一會兒,最後退讓了一步,輕聲說:“這兩天有點兒睡不著。想到了一些小時候的事。”
“小時候的什麽事?”
罌粟微微一抿,移開視線,輕描淡寫:“不過是一些小事,不值一提。”
蔣綿長久看著,並未再追問。隻說:“醫生說明天你可以出院。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回蔣家?”
罌粟點點頭。
蔣綿這幾天已經將這個問題問了多遍,罌粟都隻點頭,不肯解釋緣由。這一次放棄再說“為什麽”三個字,隻把推回病房,說:“明天我人送你去楚家。”
第二天一清早,天氣便是一副沉模樣。罌粟回到楚家,下車之後便看到管家從不遠迎上來,還是那副微微耷拉著眼皮,事不關己一般的模樣。罌粟站在原地,等他走得近了,突然一轉,麵無表繞過他而去。
管家並不趕上去,隻在後不不慢地開口:“罌粟小姐,歡迎回來。”
罌粟冷哼了一聲,隻作沒有聽見。管家瞧著越走越遠,又補充一句:“爺吩咐,您若是回來,就請直接去書房找他。”
罌粟繼續往前走,仍是當作沒聽到。管家微微歎一口氣,說:“罌粟小姐既然已經聽到了,又何必裝作沒聽到。”
罌粟終於停下腳步,回轉過,走到他麵前。的兩粒眼珠烏甸甸地看著他,冷冷地像錐子一樣,慢慢開口:“我既然裝作沒聽到,便是不想遵從的意思。你說得再多,我也會當沒聽到。倒是你,明知我裝作沒聽到,還要再問一遍,這才真正是何必如此。老管家,我看你是老年癡呆了,還是怎樣?”
罌粟說完,不理眾人靜寂側目,轉便走。管家看著一拐,影在滿枝綠葉的海棠樹後輕飄去不見,又是微微歎了一口氣。
罌粟說不去書房,最後便真的沒有去書房。楚行亦沒有人來催。罌粟在住自行愣神了一上午,下午去車庫取了車子,慢悠悠地晃出住。開至楚家大門的時候,遠遠看到離枝和楚行走在前麵。
有秋風乍起,兩人的袂挨得。楚行步履一向快而穩,此刻卻在遷就離枝的步子,陪著一起慢慢走。離枝一件紅風,襯得腰纖細,作卻頗有一些手舞足蹈,仿佛是在說笑。
罌粟微微一抿。正好看見風吹起離枝的真圍巾,有一角堪堪落進楚行的手心裏。
楚行握住,隨口說了句什麽,便看到離枝側過臉來,彎眼一笑。楚行將圍巾多纏了一圈到離枝的脖子上,罌粟一瞇眼,腳下突然一踩油門,車子像離弦之箭一樣,朝著兩人直直衝了過去。
離枝隻來得及聽到跑車被迅速加速的刺耳聲音。還沒有反應過來狀況,已經被楚行驟然一推,整個人倒在一旁的矮小花叢上。
離枝渾被撞得生疼,新買的風也被劃出一道口子。狼狽地回過頭,一輛跑車穩穩當當地停在方才他們走過的地方。車窗被人緩緩搖下,出罌粟一張麵無表的側臉來。
離枝先是一愣,下一刻忍不住尖聲大罵:“你瘋了!爺在這裏!你想把爺也撞死是不是!”
罌粟微微翹起角,無聲地笑了一下。偏過頭來,視線從離枝臉上緩緩刮過。離枝隻覺得心底一凜,下一刻罌粟慢條斯理地開了口,是對著上亦沾了泥土的楚行,語氣不甚有誠意,甚至堪稱敷衍至極:“不好意思。踩錯了油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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