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章豪傑

正和二十九年，十月底。

龍湫鎮下過了兩遭雪，鼎定了秋冬替。

時值午後，天很高，白雲互相咬著尾一團。

左攔山腰，古意新騰躍在松木的高枝間，如輕巧的飛鳥。

洪範隨其後，賓士於樹下山地的皚皚白雪，每一步踏下都炸開淺坑。

兩人沿著山坳拔升至海拔兩千餘米，見到了已在這等候片刻的段天南。

此距離左攔山頂不遠。

洪範舉目放遠，見山稜上的積雪被風吹碎，卷作白的湍流。

回頭俯瞰，伊山湖凍結了一半的湖面上刻著，而候在山腳的龍湫鎮民小如螞蟻。

停下步子，寒氣很快冰鎮了肺腑。

端麗城的腥風雨似乎已是許久之前。

洪範拍了拍樹皮，仰五十米高的巨木。

「都是上好的冷杉。」

「就這片林子怎麼樣？」

他說話時裡哈出白氣。

「好，下面正對著山坳，一路通到底。」

段天南點頭。

「你們來砍，我負責運？」

他建議道，擼起袖子活臂膀。

三人說干就干。

洪範運起沙流刀，切得木屑四濺。

古意新比他更快，以手作槍，兩三下砍斷一棵巨木。

冷杉傾斜倒下，還未底，便被段天南接在肩上。

「這麼好的木頭，可不能撞壞了。」

他反覆掂量巨木，調整重心，隨後激發鐵臂金將其擲出。

風聲嘯，冷杉凌空飄行百米，恰好落在雪覆的山坳陡坡，而後行數十息，拖著白龍一路抵達山底。

第一棵樹土停下。

等候許久的人群舉臂歡騰，蜂擁圍上捆紮樹榦，拖到空以刀斧慢慢炮製。

殘枝當柴，主幹修屋；木頭是寒的必需品。

苦幹半個時辰，三人滿足一鎮一冬的需求，這才作罷。

洪範抹去額上微汗，雙手叉腰。

古意新把玩著一兩米長筆直無叉的樹枝，像是得了寶貝。

段天南上蒸騰著白氣，解了前襟，卻意猶未盡。

「活已經忙完了，要不要找點樂子？」

他突然向二人問道。

「什麼樂子？」

洪範回得饒有興緻。

他知道「鐵掌開山」的樂子向來不一般。

「我們去摔跤如何？」

段天南思忖片刻，來了靈。

「和誰摔呢？」

古意新問道。

話剛口，他就見對方舉臂一指西方。

「便去淮與涼州的分界，尋那昆吾天柱！」

段天南豪邁笑道，放出金真元攜裹二人，拔地平飛。

數十息后，他們掠過山稜，見左攔山將伊山湖與汀山關擋在後。

山勢很快窮盡，世界猛地塌陷。

江河們糾纏如線，紋在大地的肚腹。

再往前數百里，洪範認出了許久未見的龐縣。

以其為中心，道路縱橫錯，好似城市背負的鎖鏈。

三人足足飛了一個時辰，越千里之地。

直到前方隆起高牆般的雪峰，段天南才往下落。

待洪範腳踏實地的時候，他的眼前已看不見天空。

放眼整個西北方，淺赭的山橫攔一界；連綿的峰尖手挽手刺蒼穹，直到純白的雪嶺與更純白的雲層無聲融。

洪範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他知道那山的極高必是有大風在吹。

蓋因磅礴雲氣正沿著山稜流淌為沉而緩的瀑布，一舉落差千米，最後被巖崖的鱗角撕碎縹緲的縷。

山腰向下，超出雲霧的覆蓋，凝固著蒼藍的冰川；其上帶有奔流形的白紋，彷彿土層外掛的甲胄。

「這就是昆吾山嗎……」

洪範將聲音放到了極低。

「是，就是它。」

段天南揚了揚下，像是見到了不服輸的老對手。

「準備好了嗎？」

他隨口一問，帶著促狹的笑意提起二人縱掠，落在昆吾主峰的山腰。

此時，洪範的眼前只剩白雪鑄就的天涯。

段天南的戰意已經磅礴難耐了。

他抱起雙臂，狂聲高呼。

「昆吾……」

「來戰！」

這呼喝口，譬如有形之般膨脹，隆隆滾盪著碾過山尖，竟下繞山穿谷的大風。

昆吾有了回應。

雪披在近峰斷裂，起初只是緩緩地流淌，而後逐漸加速，攜裹為純白的巨浪。

洪範呆立在原地。

他到風，他到冷，他到先天靈氣跳躍著起舞——彷彿一整個世界在面前倒下，要熔萬白銀。

數里地，數十秒。

直到雪點粘上面頰，直到昆吾天柱鋪天蓋地的咆哮抵近前。

洪範終於在余中見到一抹金——那是屋舍般巨大的掌勁轟出，帶著鋼鐵的錚鳴。

雪擊彷彿撞上礁石，從中騰起數十丈高的白瀑。

段天南張開臂膀大笑著沖白浪，古意新隨在他側后。

唯有一人難以彈。

天威將至，洪範已分不出耳邊究竟是轟鳴抑或寂靜。

隨著意志被制到極限，他終於猛然發出一聲自己都聽不見的怒吼。

沙甲拔起至最厚，紮下無數須般的沙流。

踩死馬步，前傾子，雙臂護頭。

如同一株葦草置於萬馬奔踏之中。

待煙塵走遠，段天南將自己的小兄弟自雪底拔出來。

「這跤摔得如何？」

他樂呵問道。

「慘敗於昆吾矣……」

洪範搖頭嘆息，半晌才下噁心。

這時候他轉頭四顧，發現昆吾主峰的地形已然面目全非。

「撐得住嗎？」

古意新握他手掌，濃眉微蹙，關心道。

洪範聞言卻笑。

「方才試手，吾觀昆吾兄不僅材高大，氣魄亦不輸我三人，乃是九州之豪傑。」

「豪傑爭鋒，總要三局兩勝！」

得此言語，三人熱愈發高漲，隨後又挑兩峰。

第二回，洪範不再死撐原地，披沙甲后被雪崩滾帶出里許遠，被挖出后還目眩神迷，仰躺著哈哈大笑。

第三回，他則順流而下，腳踏沙板架著雪濤直衝斷崖，展翼翔。

如是三次后，三人步行登上昆吾峰頂，各自心神安寧，彷彿被冰浴沐去前塵。

「洪範，你這冬天真不打算走了？」

古意新扶膝而坐，問道。

「冬日不會有戰事；你不比我與段大哥，在金海可有那麼多族人心念。」

「不走了。」

洪範回道。

「團聚不是非得年節，要做的事太多，不差這一次。」

段天南聞言重重頷首。

「好，那我們這兩天把雜事弄完，就一同閉關。」

「九州皆知赤沙有天授之才，且讓大哥借你這程東風！」

他一掌拍在洪範肩頭，往峭壁前立定。

此時大日西落，暮正沐過千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