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們並非從老一輩們口中那個吃人的舊社會中走出，他們看不到過去，也不明白世界運轉中更深層次的哲理，他們只努力想看清未來，想要出人頭地、想賺錢、想吃飽喝足、過上土豆燉牛的生活。

來到這裡之後，甚至來到這裡之前，穆俊卿都常常深陷迷茫之苦，未來總在迷霧中。

他看到林雪君的鬥志，從未提及過對首都的思念，即便抱怨寒冷和辛苦，也並未說過想回首都的話。

就好像對首都的生活早已不再眷，難道筒子樓不使懷念嗎？難道滿街的自行車和夏天孩子們穿的布拉吉不使嗎？為什麼總是對生產隊裡那些大家原本恐懼、嫌棄的東西甘之如飴。

最初，穆俊卿雖然努力融這裡，想要讓自己過得好一點，但他心底里其實更害怕自己真的適應這裡。

他恐懼『留在這裡』的可能，哪怕只是想一想就害怕。

為什麼林雪君不害怕嗎？

為什麼阿木古楞會說出這樣的話？

這年對這些辛苦的生活似乎充滿了眷和發自心的喜。

在知青們心裡只有幹活，腦子裡只想著將來回到城市的時候，阿木古楞此刻說出的『熱』和『喜歡』的容，竟條條都是在這裡的細碎生活。

是什麼讓阿木古楞他們這些本地人從不厭恨這裡的辛勞和落後？

是什麼讓林雪君心中充滿希和熱，能如此敞開懷接納和熱這裡的勞和生活？

穆俊卿盯著阿木古楞，直到對方開始用一種怪異的眼神回看他，這才收回視線，有些侷促地道：

「你提到畫畫，你會畫畫嗎？」

「林同志說我很有天賦。」阿木古楞垂眸踢了踢腳邊的木柴，有些侷促地摳了摳手指。

這幾個月開始，他的手指像他的高一樣瘋長。細長的骨骼撐起有些糙的皮，他覺得很不好看。

「畫畫很好，報紙上有許多漂亮的畫，郵票上也有，還有在駐地門口的海報上，年畫上，買的東西的包裝上也有。地圖需要畫，人像需要畫，設計圖需要畫，這是很重要的技能。各行各業都需要會畫畫的，是個未來會有大好前程的技，你要好好畫。」

穆俊卿真誠地為阿木古楞謀劃，轉而又道：

「而且畫畫很雅。」

「什麼是雅？」阿木古楞伴著鍋里冒小泡的咕嘟聲問，問罷了又好像本不關心什麼『雅』不『雅』的評價，而是道：「畫畫也像你一樣，要離開這裡，去到別的地方嗎？」

「畫畫嗎？那很自由，這是一個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的工作。你想去四季都春暖花開的地方也行，想去有極的地方也行，想留在這裡也行。」穆俊卿溫和地搖了搖頭，說著說著，簡直對阿木古楞為會畫畫的人後的生活產生了嚮往。

阿木古楞點了點頭。

「你想當醫，同時當畫家？」穆俊卿問。

阿木古楞抬頭再次向穆俊卿，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

「草原需要醫。」他說。

做醫能跟林雪君同志一樣，幫助那些曾經幫助過他的人。

「畫畫很自由，不需要遠離草原，也可以遠離草原。」他又說。

畫畫可以讓他跟林雪君同志一樣，想去草原上治牛羊就去，想回駐地就回。

一個只有13歲的男孩子，因為很早就開始獨自生活，於是也很早就開始獨立地規劃自己的食住行。

他早學會像大人一樣思考，也像大人一樣去規劃自己。

如今，他也學會了規劃未來。

可是，他還是太小了，要是快些長大就好了，再快一些。

轉頭向穆俊卿，他想，要是能一下子長得像對方一樣大該多好啊。

「聽起來都不錯。」穆俊卿點了點頭。

「……」阿木古楞仍在自己的手，拇指過掌心和指腹上的繭。

沉默幾息後，從後的一沓東西中掏出自己畫的畫給穆俊卿看。

「是很好看，你很有天賦，這很難得。」穆俊卿先將手在子上了才接過畫，仔細端詳後，格外真誠地誇讚。

牛沸騰了，阿木古楞也靦腆地笑了笑，他拽長袖子包住手掌後拎起壺，在穆俊卿跟他一起站起來時，忽然回頭說：

「如果你的志向在外面，就不能長久地跟我們做朋友了。」

「因為分別嗎？」穆俊卿怔住。

「嗯。而且……林同志會留在草原。」阿木古楞格外認真道。

「告訴你的嗎？」

阿木古楞轉頭深深地看了眼穆俊卿，搖了搖頭。

走出氈包，他幫穆俊卿拉起門簾時說：

「林同志這裡，不會離開這裡。」

話音落，穆俊卿穿過木門，阿木古楞鬆開手，大踏步往前走。

穆俊卿的步伐卻踟躕起來。

……

……

穆俊卿和阿木古楞趕到趙得勝家時還沒有開餐，除了烹飪技很不錯的王建國在幫趙嫂子幹活外，其他人都圍著圓桌聊天。

穆俊卿目一掃便注意到林雪君邊給他們留了兩個位置。

因為長，穆俊卿率先一步坐到了更靠近林雪君的凳子。坐下後他先直視前方，與其他所有人打過招呼，才轉頭微笑著去看林雪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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