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芷說好。
陳修澤持著手杖,慢慢地往外走。只剩方清芷坐在餐桌前,一小勺一小勺地將剩下的全部吃。
阿賢這幾日都沒有來,負責照顧的換了另一個男人,姓李,名清揚,是陳修澤正經招聘來的高材生,方清芷喚他一聲李助。
李助是上海過來香港的,為陳修澤工作的助理有四位,還有一名總助,李助是最年輕、資質最淺的那個。跟著方清芷這幾天,他一直講國語。
在大部分香港人眼中,除卻廣東、福建外,剩下省份來的人統一稱為「北方人」。李助屬於家境殷實的那種,如今畢業後在陳修澤手下工作,拿高薪,工作面,然而在講國語時,仍不免遭到人鄙夷白眼,客氣的,稱呼一聲「大陸佬」、「北佬」、「撈松」,不客氣的呢,毒,就稱其為「表叔」,或一句「阿燦」。
什麼是「阿燦」?是前兩年熱播的劇中角。久而久之,便了對大陸人的蔑稱。
——在地等著香港人接濟的窮親戚,以為到了香港便能滿地撿黃金,整日裡幻想不勞而獲,不遵守紀律和規矩,怕吃虧貪小便宜……
他們如此看待陸過去的人,一如稱白人為「鬼佬」,輕蔑地喊黑人為「黑鬼」,日本人「嘎仔」,韓國「高麗棒子」,菲律賓「賓妹」,印度「阿三」……
方清芷撞見一次李清揚被為難的場景。
那日天氣涼,去買熱紅茶,李清揚陪著,同店員談,點單。店員始終低頭做事,面對李清揚用國語講話,他一直都在重複:「什麼?聽不懂,請講人話。」
李清揚不得已換了蹩腳的粵語,那人噗呲一聲笑,終於開工,喃喃一聲:「又一個阿燦。」
「不好意思,」方清芷將手按在玻璃櫃檯上,微微側臉,問,「能將你剛才的話重複一遍嗎?」
店員閉口不言,假裝沒聽見,而方清芷已經抬頭,朗聲店主出現。指著做事的員工,問店主,這裡是否只允許用粵語點單,是否只接待「純正的、幾百年前來移民至香港、不同之後移居香港人士通婚的那一批新界居民」?
店主立刻道歉,方清芷不接,只指著李清揚,正。
「我要你的店員向這位先生道歉,」方清芷說,「立刻。」
……
上了車,李清揚低聲向方清芷道謝,方清芷微微搖頭:「我只是看不慣他們,沒事。」
這不過是一件小事,哪想到夜間餐桌上,陳修澤便提起,微笑著問:「聽說你今天為李清揚出頭,打抱不平。」
方清芷喝粥,說:「就算今天被為難的是不認識的人,我也這麼做。」
話的確是這樣,父母以前被為難過,自己便見不得這種事。何況也不太重要,自己完全不放在心中,哪裡想到晚上差點要被陳修澤給要去半條命。夜間中,方清芷睡到一半,朦朧聽到有聲響,繼而有指輕慢,驚醒,差點出聲,又被陳修澤捂住,他說:「是我。」
方清芷還在夢裡,他手腕,朦朧不解:「你來做什麼?」
「做你,」陳修澤說,他低頭,要乖乖將舌頭出,低聲,「讓我看看,是否真的小別勝新婚。」
倆人已經很久不曾這般,上一次還是他離開香港前,歸來後又因冷戰而未居一室。方清芷已經不再是起初那個一無所知、會因未知而恐懼的人。現在同陳修澤已經度過了尚算艱難的磨合期,幾指便輕而易舉地撥神經。只是方清芷尚以為對方僅僅是因為了才如此熱,但第四次被陳修澤拉去時,才察覺不妙。陳修澤住臉頰,忽而說了不著頭腦的一句:「你認為人戴眼鏡怎樣?」
方清芷說:「難道你眼睛視力下降?」
「怎會,」陳修澤全擊,擊到方清芷臉煞白地用指甲死死摳他的手臂,他仍不退,偏這種好似無任何隙,「只是瞧見邊越來越多人戴眼鏡。」
他說得很奇特,彼時已經昏了頭腦的方清芷也分不出心去多想。
多奇怪。
陳修澤怎麼會講邊越來越多的人戴眼鏡呢?
次日,方清芷再去上課,邊的人已經換了,換本該休假的阿賢。
方清芷詫異:「你怎麼忽然休息?」
阿賢說:「李助理留在公司做事了,他格不適合陪您。我的休假啊?我孤家寡人一個,休不休息都一樣,反正這樣也不累,還能吃到孟媽煲的湯。」
方清芷立刻想起昨天陳修澤的反常,他簡直如猛開閘,緩出疾,以至於今天方清芷走路都不自在,現在也像穿了過厚的服般,即使坐著也好似陳修澤尚在裡面,令坐立皆脹到不適。
方清芷又問阿賢:「你是不想尋找友嗎?」
阿賢呆了呆,笑:「我這樣的人,還是不要耽誤好孩了。我都沒正經讀過書,娶了,也是糟蹋人家。」
方清芷糾正:「喜歡不喜歡,和讀沒讀過書不同的。」
「不,」阿賢搖頭,「不一樣的。」
方清芷還是不懂他所說的「不一樣」究竟在哪裡。
讀未讀過書不重要,志同道合、有共同話題語言才是最佳。
到了學校,下車,阿賢也下來。他仍舊戴著帽子,領豎起,遮擋住大半張臉和臉上的疤痕。目送著方清芷進校門後,阿賢轉,沒有立刻離開,他站了一陣,瞧著有著白騎單車的孩子進了校門,才慢慢往車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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