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銀環還活著，蘭玉舒了口長氣。

銀環無辜，年紀小，被安排來照顧蘭玉，蘭玉原本對也是防備的，可這姑娘卻對他推心置腹，不過一點微不足道的好也能得眼淚汪汪，為他守著這些腌臢事。要是銀環因此而丟了命，蘭玉死也不能心安。

李聿青走後，蘭玉掙扎著從床上坐了起來，李明安忙扶著他，在他後墊了一個枕。蘭玉才流產，又在風雪中凍了許久，虛弱，只這麼一番作，就已經氣吁吁了。

蘭玉抓著李明安的手臂，說：「你去幫我看看銀環。」

他信不過李聿青。

李明安自無不應，安道：「李聿青既然能說出他已經救了銀環，銀環就不會出事，你別擔心。」

蘭玉嗯了聲，抬起眼睛，就看見了蹲在床腳的玉團兒。他子不好，李鳴爭和李明安都不讓那隻貓靠近他，怕它沒輕沒重地跳蘭玉上。似乎是察覺了蘭玉的目，玉團兒支著耳朵，綿綿地了聲，那雙鴛鴦眼著蘭玉，小心翼翼地踮著腳走了過來。

蘭玉看著玉團兒，出手，玉團兒側著腦袋蹭他溫涼的手背，不時發出輕的聲。

玉團兒皮，貓肚子暖和，蘭玉了幾個來回，它就趴在了蘭玉上，攤開了四肢敞出熱乎乎的肚皮。蘭玉恍了恍神，終於有了幾分活著的實，他想，他還不能死，至得看一眼銀環，把和玉團兒安置妥當了，才能去死。

蘭玉這幾日越發清減，面容蒼白，頭髮已經長過了耳朵，著子羸弱的秀麗。李明安垂眼看著蘭玉，他想，蘭玉遠比他所想的堅韌，無論經歷了什麼，他的心總是的，就如同即便厭惡他爹，厭惡李家，對當初的他卻仍抱有了幾分憐憫，明明自己已經置泥沼，滿泥污。

蘭玉抬起頭，看著李明安。

李明安手輕輕了蘭玉的臉頰，就剋制地收回了手，說：「不，你這幾日都沒吃什麼東西，我去給你弄點吃的？」

蘭玉：「嗯。」

李明安在蘭玉上終於窺見了一生機，即便他憎惡李聿青讓蘭玉懷孕，在這一刻，卻還是覺得慶幸，可又有一不甘。

蘭玉若是真這麼消沉至死，李明安也不知自己會做什麼。儘管他看著依舊溫和平靜，可看著蘭玉這麼毫無生機的模樣，李明安彷彿看見了他母親一個人在屋子裡，將白綾懸上橫樑，腳踩著凳子，將脖子探白綾，絕赴死。

李明安已經接了他母親的死亡，無法再看著蘭玉死亡。

李明安想，再這麼下去，他不知道他會發瘋到不顧蘭玉的意願把他帶走，還是會衝進他父親的院子里，把李家這些人都殺，砸爛這陳腐發爛的大宅院將之付諸一炬。當初他殺雷天的時候，就已經瘋了，後來跟著趙培昇去了軍隊，拿起槍投戰場時，他竟比自己所想的還要冷靜。

李明安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的手，除了提筆，還會拿槍殺人。他甚至想，興許早該如此，這才是他要走的路。

直到要回北平，李明安才想起曾經的自己是什麼模樣，將自己從戰場上離出來，拼湊出和從前一般模樣的自己。他看著鏡中的青年，連自己都覺出了幾分陌生。

所有人都樂得他變今天這樣，包括他的親生父親。

只有蘭玉會說，他不該是這樣的。

蘭玉終於願意好好喝葯，進食，李明安心稍稍放了下來，沒想，這天晚上，他正在自己的院中睡覺，就被下人醒了。李明安從山寨回去之後就睡得淺了，下人一敲門，他登時就驚醒，坐起了，想也不想就利落地穿上服朝外走去，一邊戴上眼鏡，說：「怎麼了？」

下人哆哆嗦嗦道：「九姨娘……」

還沒等他說完，李明安已經認出正是他安排在蘭玉院中照顧他的下人，臉一沉，就朝蘭玉住跑了過去。

他到時，李鳴爭已經到了，他眉頭皺，罕見的，臉有幾分難看。

劉大夫正在給蘭玉看診。

蘭玉蜷在床腳，渾裹著被子不住地發抖，眼睛都發虛，手指胡地抓著，痛苦至極的樣子。

李明安下意識地想去靠近蘭玉，說：「怎麼回事？蘭玉怎麼突然——」

李鳴爭薄薄的抿了，李明安整個人都愣住了，說：「什麼煙癮？蘭玉怎麼會有煙癮？他又沒有大煙！」

他不可置信，劉大夫訥訥無言。

突然聽見蘭玉痛苦地出聲，他以額頭牆，發出好大一聲悶響，李明安心驚跳，忙爬上床擋住蘭玉還要撞牆的行徑，他這一下撞得狠，砸在李明安手背上。李明安低哼了聲，握住蘭玉的肩膀，低聲他，「蘭玉，蘭玉！」

過了好幾秒，蘭玉才睜開渙散的眼睛著李明安，他滿冷汗，頭髮也了，哆哆嗦嗦地抓著李明安的手，說：「大煙……給我大煙。」

李明安僵了僵，咬牙道：「你什麼時候的大煙？」

蘭玉反應遲緩，失焦的瞳孔獃獃的，沒有半分神采，痙攣著發，半晌才恢復了幾分神智，用力搖頭，「不要，我不要大煙——」他痛苦地息著，用力拍打著自己的腦袋，語無倫次地說，「你爹，他給我大煙，我不要，不能，不能……」

蘭玉痛苦不堪，「李明安，我好難，李明安……」

他這是頭一回犯癮，蘭玉原想捱著，可這煙癮發作起來，骨頭裡都是又又痛的，心臟似乎也失常地跳了起來，讓人不過氣。越是忍耐，越是控制不住，滿腦子都被大煙侵佔了，蘭玉抓著被子塞口中堵住慘，在床上輾轉了許久跌下了床榻才驚醒了守夜的下人。

李明安聽著是他爹讓蘭玉的大煙，眼都紅了，他攥著蘭玉的手，竟有幾分惡鬼似的兇狠，他閉了閉眼，抖著手了蘭玉汗涔涔的臉頰，聲說：「蘭玉，大煙不能。」

李鳴爭袖中的手攥了，偏頭問劉大夫，「大煙能戒？」

劉大夫面難，「要戒大煙本就是極難的事，更需要做足準備。可就是健壯之人要戒大煙也得上幾層皮，如今九姨娘如今才了胎，子虛弱，只怕不住——」

李鳴爭沉默不言。

他不說話，屋子裡只留下了蘭玉在被子里的悶悶地息和痛，以及李明安安蘭玉的聲音。李明安將被子丟開，只見蘭玉被煙癮折磨地攥自己的口，臉發白，手指都不正常地痙攣著，彷彿下一秒就要生生斷了呼吸。李明安咬牙，說：「去拿大煙！」

劉大夫看著李鳴爭。

李明安怒道：「去啊！你想看著他死嗎！」

半晌，李鳴爭終於開了口，說：「拿煙。」

北平城裡大煙館不計其數，李鳴爭見過許許多多大煙的人，卻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蘭玉也會大煙。

他突然想起那天，他爹歇斯底里地說，他就是死，也要拖著蘭玉下地獄。

他眉眼之間不見了方才的痛苦，舒展了，著不正常的迷醉，臉頰都似乎浮現了興的紅。蘭玉的裳在掙扎中開了，頸子修長，出白花花的皮，一顆殷紅的子若若現。

李明安怔怔地著蘭玉，他覺得自己也被那大煙的味道熏瘋了，在這一刻，竟覺得蘭玉像極了一株開得極盛的罌粟，醉生夢死，而又充斥著衝擊人心的蠱。他深深地了口氣，不經意間轉過頭，就發現他素來自持冷靜的大哥也盯著蘭玉，眼中的神讓人膽寒。

李明安說不清心裡什麼滋味，祠堂外撞見李鳴爭那一日起，他就知道蘭玉對於李鳴爭大抵也是不一樣的。

李明安突然轉就走了出去。

外頭夜裡正掛著朔風，長廊上懸掛的朱紅燈籠搖曳著，他惡鬼似的穿梭過長廊，來到李老爺子院子時，守夜的下人嚇了一跳，「三……三爺。」

李明安面無表地看了他一眼，就要往裡走。

下人道：「三爺，老爺已經睡了。」說著，他要攔李明安，剛出手，口已經挨了當一腳，整個人都摔了出去。

李明安踹開了李老爺子的門。

他爹被驚醒了，可癱瘓了，什麼都做不了，只有頭能，他偏過頭驚怒加地瞪著李明安，說：「逆子，你來做什麼！」

「睡不著嗎？」李明安慢條斯理地說，「是不是做了太多虧心事，不敢睡？」

李老爺子怒道：「你放肆！你個逆子，早知道你會變這樣，我當初就不應該去贖你，就該讓土匪把你殺了！」

李明安涼涼地笑了一聲，說：「那真是可惜了。」

「我如今活著回來了，您卻了這副模樣，真是——」李明安說，「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李老爺子氣得口上下起伏，說不出話。

李明安突然手搭在床邊，看著李老爺子，道：「您知道我為什麼要從濟南回來嗎？」

「我就是特意來送您出殯的，」李明安說，「我只要一想到我娘死了，您還活著，我就整夜整夜地睡不著，所以我只能想辦法送您下去給賠罪了。」

李老爺子冷笑道：「你敢弒父嗎！弒父大不孝，那是要遭天打雷劈的！世人都會唾棄於你！」

李明安笑道：「那就讓他們來啊，不過，您是看不到了。」

李老爺子猛地醒悟過來，看著李明安，突然神經質地笑起來，說：「哈哈哈……是那個賤人大煙癮發作了吧，如何？送你們的這份大禮，喜歡嗎？」

李明安臉上的笑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冷冷地看著李老爺子，咔噠一聲，手中竟多了把槍，說：「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了你嗎？你害死我母親！你百死難贖其罪！」

李老爺子說：「開槍啊，殺了我！你一輩子都會背負弒父的罵名！死後下十八城地獄！」

李明安垂著眼睛，看著李老爺子，只聽砰的一聲尖銳槍響，震得李老爺子話戛然而止，睜大眼睛，瞪著李明安。

李明安看著牆上的彈孔，低下頭，自言自語道：「我現在什麼不敢做？」

李老爺子嗓子眼裡發出嗬嗬的聲，一也不。

李明安說：「讓你就這麼死了，太便宜你了。爹，你看你活了一輩子，整個李公館，盼著你活的有幾個人？又有誰會為你說一句話？太可悲了，真是太可悲了。」

「你以為讓蘭玉染上煙癮，就能毀了他嗎？」李明安說，「煙癮而已，大不了就費一番功夫戒了，我們會一輩子在一起，活得好好的，您可千萬多活幾日，好好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