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院諸生那，鐘大俊指著山道冷笑說道：“嘩眾取寵就是嘩眾取寵，他只想著吸引注意，卻不想想，這樣賣乖出丑，會給書院名聲帶來多大的損害。”

司徒依蘭看著山道上寧缺跌倒，不自倒吸了一口冷氣，又聽著這番嘲弄，不恚怒瞪了他一眼，牽著金無彩的小手向前走了兩步，和這些書院同窗們把距離拉的更遠了些。

“你的手有些涼。”金無彩擔憂看著說道。雖然這位祭酒孫更擔心還在山道上艱難前行的謝承運，但依然擔心旁的伴，因為看上去寧缺似乎沒有任何機會。

“沒事兒，我就是看不得有些人的臉。”司徒依蘭看了后方議論紛紛的同窗們一眼，冷笑說道：“寧缺即便只能在山道上走一步，也比這些連試都不敢試的人強。”

金無彩看著遠方林間掩映的山道，憂慮說道：“但看這樣子，只怕寧缺再也走不第二步了。”

司徒依蘭沒有回答的話，只是專注地看著山道，在心中默默替那個被書院忘很長時間的朋友加油。忽然間，驚喜之涌上清麗的臉頰，指著遠輕跳了起來，大聲說道：“看！快看！寧缺他開始走了！”

書院里很多人都注意到山道上發生了什麼，他們看著寧缺艱難地爬了起來，停頓片刻后，移左腳向前方走了一步。

然后寧缺走了第二步，第三步，但四步……雖然明顯可以看到有些抖，走的速度很緩慢，但可以覺到他走的越來越穩，仿佛每一步都要深深踩進了堅的山道里！

書院諸生中不知是誰發出一聲驚呼。

一名大唐禮部青年員站了起來，向山道，臉上滿是激之。他不知道山道上那個年輕學生是誰，也不相信他能夠戰勝隆慶皇子登上山頂，但他覺得隨著那個年輕學生的行走，先前被抑著的驕傲與自信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里。

角落里，正拿出第二包點心準備吃的褚由賢，吃驚地張大了，卻忘了把糕點放進去。他看著山道間那個人影，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對方。

李漁著山道間，沉默片刻后微微一笑。

陳皮皮倚在舊書樓窗畔看著山道方向慨說道：“你真狠，說起來……這個世界上還能找到比你對自己更狠的人嗎？我不知道，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我還是不知道。”

說完這句話，他關上窗戶，幾片青葉振落飄下。

……

……

幾片青葉被風卷落飄下，掠過寧缺的肩頭，落到地面上。

山道旁的青林由很多種樹組，而在這一段卻是竹樹居多，竹葉邊緣薄銳，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片的鋒利小刀。

山道間飄落的竹葉不是看上去像小刀般鋒利，而是真的像小刀一樣鋒利。

嗤的一聲輕響，掠過寧缺肩頭的竹葉，像鋒利的小刀般，直接撕裂了衫，劃破了他的，割開一條極細的口。

寧缺向自己的肩頭，沒有看到衫上的破口，沒有看到染的竹葉，沒有看到流的細口。

但他知道這確實是已經發生了的事，因為他的肩頭清晰地傳來強烈的痛苦，甚至清晰到能夠覺到口里竹葉留下的細所帶來的極難忍的異。

他抬起右手撣了撣肩頭，就像撣灰塵一樣，這個作當然無法把竹葉留下的無形傷口與痛楚撣掉，但奇妙的是，做完這個作后，他就覺得輕松了很多，繼續向前走著。

又有竹葉簌簌然落下，過他的臉頰，過他的前襟，過他的后背，落到細石子鋪就的山道上。

他的上衫如故，卻多了無數條無形的裂口，多了無數尋常人難以忍的痛楚，但他臉如故，只是更白了些。

一陣山風席來，無數片竹葉紛紛揚揚席卷至空中，然后像暴雨一般淋漓落下。

寧缺走在這片竹葉雨中，再也懶得用手去拔拉快要落在上的竹葉，只是沉默地繼續前行，明亮的眼眸里仿佛看到去年在臨湖小筑里殺肅卿時飄落的竹雨。

他走的很用心，走的很用力，每一次抬步都會重重踏下，靴底濺起細微的灰塵，碾過凌堆積的竹葉，走過痛苦。

竹雨落時，正好殺人，適合登山。

……

……

起步晚，可能會有些風，但卻難以追趕，只能一個人孤單地在山道上行走，前不見人后沒有人。

寧缺走的有些了，口間仿佛要生出青煙，他想飲些水，然后聽到山道旁傳來淙淙流水聲。

舉目去，只見道旁一條崖里瀉出一道極細的清泉，在下方石窩里積一捧水洼，洼旁生著幾株野草。

他沒有去痛飲山泉，垂憐小草。

因為極細的清泉忽然間變一片黃濁白沫奔騰的大瀑布，撲頭蓋臉地打了過來，直把他擊昏在幽深水潭底部滿布青苔的巨石上。

……

……

他繼續向前走，依然走的用力用心，步步驚魂，步步生煙，順著山道緩慢而堅定地走過林，來到山間一片草甸中間。

沒有樹蔭遮擋，下午依舊熾烈的毫不客氣地灑了下來，把草甸鍍上一層艷紅，仿佛要點燃山道旁的一切。

寧缺用手遮額抬頭看了一眼天，發出一聲疲憊的嘆息，然后余里注意到前方山道旁，有一片小湖像鏡子般反著。

湖很小很平靜，清澈底，能夠看到里面沉默游的魚兒。

在湖畔的石間生著一朵淡黃的小花。

一陣山風輕拂，小黃花瑟瑟抖，顯得極為恐懼。

平靜湖面泛起微微漣漪，小魚兒彈著尾，鉆進石中不見。

一片憤怒的大海出現在寧缺的眼前，海水極藍近黑似如他悉的硯中墨，海水不停卷，掀起山般高的波浪，發出憤怒的咆哮，不停拍打著堤岸與站在堤岸上的他。

他雙腳像釘子般死死站在堤岸上，盯著鋪天蓋地而來的墨海浪，縱使如同被巨石擊中，縱的衫被海水撕碎片然后帶回海中，依然一步不退。

然后大海站了起來。

像墨一般深沉黑暗的海水，像墻，不，像大地一般站了起來。

海洋把天空割兩半，緩慢地向他了過去，在這片豎著割裂天地的海洋中，可以看到比山更大的漩渦，可以看到沉默哀鳴徒勞飛的海鳥，可以看到死亡。

然后大海倒了下去。

寧缺也倒了下去。

他重重地摔倒在山道上，痛苦地擰了眉頭，噴出一口鮮。

道前的小湖依然平靜，只有幾漣漪。

……

……

山霧深，傳出一道平靜卻驕傲的聲音。

這種驕傲與隆慶皇子故作淡然的驕傲不同，聲音的主人并不屑于掩飾自己的驕傲，也不刻意展自己的驕傲，他的驕傲在于心的強大，渾然本而出，毫不令人反抵。

“山道崖壁上的字跡，傳說是書院前賢鐫刻，開啟制之后，意圖闖過制的人，越能忍符意里含著的痛苦與力量，那麼山道給予此人的痛苦和力量便會越大。”

那道平靜驕傲的聲音繼續說道：“很多年前我和大師兄打過一場架，雖然你們知道大師兄的，不可能真的對我下狠手，但我還是打不過他，所以我一怒之下把老師用來做梅花糕的模子碎了，于是老師也了一怒，然后之下做了個殘酷的決定，罰我走了一遍山道。”

山霧里響起一陣驚呼，驚呼的原因很多，有人是驚嘆于大師兄的強大，有人是驚嘆于二師兄也很強大居然能夠徒手碎夫子刻了符文的鋼糕點模子，有人則是驚嘆于二師兄膽大包天竟敢讓夫子沒梅花糕吃……

“那年我過山道時，引發的靜當然比這家伙引發的要大很多，最后只到星河破碎隕石飛我才倒地，不過這家伙居然能引發海怒，也算是不容易。”

霧里有人表示贊同，有人慨說道：“只是這般看來，越能忍痛苦便要承越大的痛苦，這個家伙未免太倒霉了些。”

“倒梅？”某人怒問。

“倒霉。”那人趕解釋道。

“你們都沒有見過小師叔，只有大師兄和我見過。”

二師兄心稍霽，傲然說道，仿佛覺得見過小師叔本就是一件極值得驕傲的事。

“小師叔曾經說過一句話，命運本就是一個很殘酷的家伙，如果它要選擇你承擔使命，那麼在確定你能夠承擔這種使命之前，會想盡一切辦法打斷你的每一骨頭剝離你每一的，讓你承世間最極端的痛苦，如此方能讓你的意志心強悍到有資格被命運所選擇……”

濃霧之間某人侃侃追憶而談，有人則是竊竊私自議論：“現在看起來，二師兄果然還是最崇拜小師叔啊。”

……

……

“折斷每一骨頭算什麼？剝離每一又算什麼？承世間最極端的痛苦又算得了什麼？在岷山里在草原上，我哪骨頭沒有摔斷過？我上哪一沒有過傷？”

寧缺俯在堅的山道上，著下細石頭的棱角，覺自己渾上下的骨頭都被那片海給拍碎了，然后他的眼神里卻沒有毫恐懼，只有蠻不在乎。

他雙手撐地，艱難地爬起來，抬袖掉上的鮮，回頭向自己走過的漫漫山道，大聲吼道：“去年夏天在舊書樓上我看過你們寫的書！”

“我看過你們藏在書里的針！我看過你們藏在書里的竹葉！我被那條該死的瀑布打昏過！我也被那片臭海吞噬過，但怎麼樣？我還是站在這里！去年我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普通人，這些都打不倒我，更何況我現在是已經踏上修行道的天才！”

草甸清湖邊一片幽靜，不停回著這些帶著幾分狂妄意味的呼喊，沒有飛鳥驚出林，沒有蟲兒愕然抬頭，只有回聲漸行漸遠，直至消失不見，然后歸于一片安靜，那些小魚兒搖晃著尾從石間鉆了出來，游進天里。

寧缺忽然抬頭向頭頂沒有樹枝割裂的湛藍青天，臉上笑意漸起，喃喃說道：“昊天老爺，這些年你讓我吃了這麼多苦，原來都是要在這里還給我嗎？”

他回過頭來，一邊抹著口鼻間淌落的水，一邊向著山道前方艱難前行，作緩慢艱難，看上去痛苦而狼狽，然而臉上卻滿是真摯開心的笑容。

忽然間想到一事，他充滿自責說道：“謝天？應該先謝謝自己嘛，你這麼不容易這麼能干，這些都是你應得的。”

……

……

山霧盡頭長時間的安靜。

二師兄忽然幽幽嘆了口氣，說道：“這家伙雖然境界糟糕，修為差勁，但這臭屁勁兒還真有幾分皮皮的模樣。”

另一道幽幽的聲音響了起來：“二師兄，我怎麼倒覺著這家伙的驕傲勁兒很有你的幾分風采？”

……

……

日頭漸漸西斜，林間山道依舊明亮，但溫度卻下去了些。寧缺抹著與汗艱難地行走，速度很緩慢走的很辛苦，但他并不在意，因為他四歲便開始逃難，尤其是背著桑桑翻越茫茫岷山那段歲月，讓他明白了一個真理，走的慢并不要，只要你堅持不停地走，那麼總有一天你便能走到你想要到達的地方，能超過那些道旁不敢走的人。

登山至此時，寧缺終于看到了一名同行者。

他看了一眼坐在道旁的那個年青人，目在對方腰間的佩劍上一掠過而過，想起來先前在書院里聽同窗們議論過，此人好像是來自南晉的一名劍客，所屬勢力和謝承運所在家族敵對，只是不知道與那位劍圣柳白有沒有關系。

想起柳白，寧缺不想起今日晨間在劍林中教授的那番話，他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想著這山道一路走來的驚心魄，不有些小小的后悔，但旋即把這些悔意盡數驅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