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在寧缺后亮起，在他前的城墻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影子。

城墻上擱著張小桌，桌上的爐子里燃著銀炭，沒有一煙生出，銅鍋里的湯正在沸騰，旁邊陳列著些菜蔬片，暖意漸漸升騰。一名唐軍把調好的蘸料碟擺到碗筷前，向他問道：“先生，今夜要開酒嗎？”

“嗯。”

寧缺這些天一直生活在城墻上，飲食起居皆如此，早已習慣在瑟瑟秋風里吃飯，也唯有火鍋與酒，能讓他添些暖意。

極的牛羊浸白稠卻不膩的骨湯里，以眼可見的速度起來，香氣剛要溢出，便被接著下鍋的青菜葉子了下去。

寧缺坐到桌旁開始吃飯，沒有陪客，自然不需要寒喧，沒有同伴，不用行酒令，食材雖，吃的卻很是沉默孤單。

夜宴雖然孤單，但酒是最烈的雙蒸，菜是宮里送來的食，那些令人唾夜橫流的香味，隨銅鍋里蒸騰的熱氣飄起，掠過城頭，被秋夜的寒意所凝，向著城墻之下的人間飄落，經過帶著斑駁風雨痕跡與新舊青苔的城墻，過某鷹巢，惹得窩里的雛鷹睜開了眼睛，茫然地四尋覓，然后飄落到朱雀大道上，鉆進夜街上那些寥寥無幾的行人鼻子里。

那年觀主長安，朱雀大道南段在那慘烈的一役里基本上全部毀滅，其后數年不停重修，總算是回復了當年的盛景，但畢竟是新修的建筑，終究了些歲月才能積累出來的煙火氣，顯得有些清冷。

晚飯的時辰已過，朱雀大道兩旁的諸坊市，此時也很安靜，但和正街上的清冷相比，那些宅院并不冷清，到都能聽到棋子落在木盤上的聲音、瓷碗摔在灶沿上的聲音、婦人打罵孩子的聲音，熱鬧的厲害。

秋夜的長安城，真正熱鬧的所在自然不是這些民宅，松鶴樓的臺上擺上好幾桌圓桌，不知誰家的爺從帳房里取了銀子，在哪里宴請自己好的同伴，畢竟是年輕人，未經世事，自然也不怎麼懂酒事，不是夫子，沒辦法喝出酒里摻了多水，把自己灌的大醉不堪，早忘了明天該如何向家里待。

紅袖招里的熱鬧與松鶴樓的熱鬧又不相同，那些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溜出府玩耍的員和商人們，坐在欄畔的酒桌旁，神態自矜，氣氛熱烈卻沒有人鬧，曼妙的曲聲和旋轉的擺里，熱鬧二字只取了前一半。

和民間相比，朝廷的氣氛自然要嚴肅很多，尤其是草甸里那些燈火通明的小樓，看形大概會一直亮到凌晨，數十名唐軍在那些小樓之間快速奔跑，傳遞著從邊疆各以及各州郡傳回來的報，催促著批復。

西陵神殿已經開始戰爭的腳步，戰火雖然沒有正式點燃，也暫時還沒有燒到大唐的邊境線，但大唐軍部已經進了戰爭狀態，充滿了張肅然的氣氛，桌上擱著的熱茶已經換了不知多道水，旁邊的糕點卻沒有人吃。

最重要的那些決定，軍部也不能單獨決定，需要經過皇宮，將軍們不能睡覺，自然皇宮里也有很多人不能睡覺，從羽林軍到侍衛，從掌管書院的太監到負責茶水的宮，都必須跟著強撐。

和當年相比，書房的墻上多了兩道條幅，兩道條幅由不同的人書寫，水準差距很大，但對現在的皇宮來說卻是同樣重要，正是魚躍花開兩帖。

皇帝陛下已經不再年，但畢竟是個年，書院不允許他長時間熬夜，此時已然睡去，在書房里審閱奏章的是李漁。

的容還是那般清麗，只是因為長時間生活在深宮里，很見天日的緣故，顯得有些過于蒼白，而且瘦的有些厲害。

神專注地看著奏章和各郡的政事文書，看了很長時間，覺得有些，手去端茶，卻翻了碗，這才發現碗里不是茶，而是先前宮送進來的銀耳羹。

銀耳羹有些稠，落在奏章上，倒是比較好清理。

城墻上，銅鍋里的湯也溢了出來，與熾熱的鍋壁一，發出滋滋的聲音，迅速被蒸干，留下灰白的垢跡，有些則是順著桌淌下，落到一鐵箭上。

寧缺沒有理會，繼續吃鮮的羊，的牛，喝醇的烈酒。

他吃的很慢，因為反正是要坐在城墻上，那麼找些事做總是好的。只不過是一頓飯，吃的再慢，也有吃完的時候，待他放下筷子，幾名唐軍走上前來把桌子收拾干凈，留下了那壺酒和一碟下酒的小菜。

他從懷里取出手帕了，又了桌子，最后拾起鐵箭，把上面的火鍋湯掉，然后擱到弓弦上，以保證隨時能出。

他重新向南方，臨康城的方向，先前酒徒沒有變得明亮，那麼想來今夜他再也沒有看到他的機會，但他必須一直看著。

到此時為止，他并不清楚臨康城里發生了什麼事，但他知道柳亦青應該已經死了，因為大師兄不能出手，因為柳亦青想死。

寧缺把酒灑到地上，以作祭奠。

柳亦青死了，酒徒卻沒有死，很憾。

不過無所謂，今夜沒能殺死，他朝總能殺死他。

酒水打了地面，城墻的青磚變了黑，于是月被襯得更白，如霜一般，他這才注意到，今夜的月亮不是很圓，卻很明亮。

明月照人間。

照就是看，就是照看。

寧缺斟滿杯中酒，遙對夜空里那明月，說道：“老師，請繼續看著我們，我們會代替你繼續看著這個人間。”

……

……

遙遠的南方，臨康城里一片混，到都是火，唯獨已經變廢墟的皇城某門之前，沒有任何聲音，安靜的令人心悸。

酒徒說道：“問題在于，寧缺他能看多長時間呢？”

大師兄沉默，沒有人能一直看下去。

酒徒看著他面無表問道：“而且除了你，誰能讓他看到我？”

聽著這句話，大師兄神微變，懇求道：“請不要。”

青衫未，酒壺未啟。

風起，酒徒的影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