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小院，安靜的人，安靜的膛里，有著差不多的疼。范尚書帶著一憐惜，一溫勉的神，看著低頭無語的兒子，在沉默半晌后輕聲問道：“不談陳萍萍，只來問你，從決定親自踏十家村開始，想必你就已經知道了很多年前的那件事，對于那件事，你準備怎麼理？”

范閑沒有回答，反問道：“您是什麼時候想到的？”

“大約是在京都叛之后。”范建面沉靜，和聲說道：“以前即便想，也不怎麼愿意往那個方向去想。陛下終究是陛下，我是他的臣子。”

“我是很久以前就在往那個方向想了。”范閑苦說道：“因為那時候我已經猜到了自己的世，但對于陛下卻沒有毫好，所以往那個方向想，自己在緒上也能夠接。但是……”

他緩了一口氣，聲音微嘶說道：“但是后來陛下對我越來越好，我便越來越不愿意往那個方向去想，雖然明明早就知道，除了他，這個世上沒有誰能夠將葉輕眉驅除出這個世界。”

“但我不愿意往那個方向探究。”范閑的眉頭皺的極，“因為孩兒第一次到有些迷。我以往曾經和您說過，我不允許任何人控制自己，我的心志足夠強大，從不會為外所擾，但是在這件事上，我真的開始迷了。”

他抬起頭來，有些無奈地看了父親一眼，請教道：“如果是您在我的位置，您會怎樣做？”

關于這個問題，在京都流晶河畔，大墳之側，范閑其實已經想的比較清楚，只是對于這件事，范建應該有他說話的力量和資格，所以范閑來到了十家村，來到了慶國的魚腸，靜靜聆聽父親的訓示。

范建沉默很久之后，看著他問道：“你要詢問一下自己的心，你究竟是怎樣看待陛下的。”

“那要取訣于他是怎樣看待我的。”范閑這句話接的極快，想必在無數個夜里，他問過自己無數次。

“那他是怎樣看待你的呢？”范建溫和地笑了，說道：“你不用在意為父的態度，畢竟我和他自一起長大，我對他雖有失怨懟之心，但說實話，還真是興不起太多仇恨的念頭。”

范閑無奈地笑了起來，然后陷了沉思之中，關于這件事，他也想過很多很多遍了。京都叛變之前，皇帝老子對于范閑大概心存三分愧疚，三分重，四分利用，而在宮中死了那麼多人后，皇帝陛下的明顯改變了許多。

由慶歷四年京的那個春天開始算起，范閑不得不承認，皇帝陛下或許是個刻薄寡恩之人，但在對待自己方面，確實存在一個異數，哪怕當年的利用，也是一種可以接的利用——若皇帝對這個世上的子民還有一分真意，那這一分就是落在范閑的頭上。

皇帝對范閑，比對太子好，比對二皇子好，更不用說那個為了皇帝付出了一生青春名聲的可憐人。

靜靜聽完范閑的話，范建輕輕地捋著頜下的胡須，嘆息說道：“江山易改，本難移，陛下的即便溫和了許多，但他終究還是以天下為己念的一代君王。這個話又要說回來，你如何對待陛下，要看陛下如何對待你，可是陛下如何對待你，還不是看你如何對待他？”

他看著年輕的兒子，微有憂慮說道：“陛下待你與眾不同，那是因為你自京始，一直表現的忠心不二，這也是為父佩服你的一點，年紀輕輕，卻懂得將自己猜到的東西，心中的抵盡數掩蓋，甚至瞞過了陛下的雙眼……可是如果陛下一旦發現，你并不是一個單純的臣子，一旦他真的開始懷疑起你的忠誠，他對待你的態度一定會有一個本的變化。”

“帝王無。”范建提醒他，“尤其是你現在手中的力量如此之大，甚至可以威脅到慶國龍椅的安穩，如果他發現你心中有異，必然會調集手中的絕對力量，撲殺你。”

范閑沉默，知道父親說的是對的，自己這幾年間的籌劃，所犯的最大的一個問題，便是始終沒有把自己的心意定下來，不論是替葉輕眉復仇，還是將當年的事抹掉，老實而畏地做一位龍椅旁的權臣，都必須要提前下決定，而像現在這般心意不定，首鼠兩端，實在顯得過于狼狽了些。

“這是任何人都難以解決的問題。”他苦笑著說道，心里想著，前世的時候，大概只能在莎士比亞的戲劇里，才能找到如此戲劇化的沖突與心的掙扎，哪里料得到，父殺母，子居其間的戲碼，居然會實實在在地落在自己的上。

范建用一種很奇異的眼神靜靜地看著他，半晌后說道：“其實當陳萍萍確定了那件事后，在為父猜到了那件事后，我與他也考慮過你的問題，但是我們真沒有認為這是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

范閑有些聽不明白這句話。

范建看著他，眼神愈來愈溫，嘆息說道：“安之，你真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我本以為，你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生母，而自卻是在陛下的呵護下長大，陛下待你極好……依理論，你應該對小葉子沒有什麼太深厚的，而在陛下待你的義之下，縱使你知道了當年的慘事，也只怕興不起為了生母，而向陛下復仇的念頭。”

范建忍不住搖了搖頭，說道：“有時候真的看不明白你。”

是的，范閑這一生沒有見過葉輕眉，沒有在的呵護下健康的長，皇帝陛下對他不錯……

“殺母之仇，不共戴天？”范閑自嘲地輕聲說道：“當然您也知道，我不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而下決斷。”

是因為這個世界上葉輕眉的氣息，讓范閑到那樣悉，那樣親近，那樣可親。或許與母子之無關，只是兩個相通的靈魂，在這個空曠而熱鬧的異世中，忽然間靠近了，近了。

對于范閑來說，葉輕眉是一個前行者，一個曾經來過，然后離開的……另一個自己。

“不公平。”

范閑看著父親，不知為何，心中酸痛起來，用一種難以言喻的語氣輕聲說道：“如果就這樣算了，對太不公平。”

范尚書沉默很久，開口道：“確實不公平。”

……

……

或許正是因為不公平這三個字，那個監察院里的老跛子忍了二十年，籌劃了二十年，極其小心而又奇妙地依循著天下與朝堂間的大勢，花了無數的神，將皇帝陛下所有的人，都一個一個地趕到了陛下的對立面。

正所謂天下有狗，萍萍逐之。老跛子在最后終于功了，整個慶歷七年發生的事，都是他心中盤算已久，等待已久的那個發點。當時的勢下，慶國皇帝陛下面臨著他這一生中最大的危險，大東山上風起云集。

然而皇帝終究活著從大東山上回來了，陳萍萍想尋的公道二字，也了鏡中花，水中影，他再也尋找不到第二次機會。

“我要先把陳萍萍安排好。”范閑已經從先前的緒中擺了出來，看著父親輕聲說道：“當年的老戰友們，死的死，叛的叛，掙扎的還在掙扎，院長和您不同，他一直不甘心，所以這兩年多的時間一直熬在京都里。”

“如今你已經接了院長一職，看來陛下還是想給我們這些老家伙一條活路走。”范建溫和笑道：“只要不出什麼變故，陛下應該會放那條老狗出京，你不要擔心。”

范閑的心中涌起淡淡憂慮，卻不知道這份憂慮從何而來，只是覺得事應該不會這樣順利。在他原來的計劃中，待陳萍萍和父親都遠離京都，他一人在京都與皇帝陛下周旋，用東夷城的事，拖住陛下的腳步兩年，聽其言，觀其行，也不失為一個穩妥之舉。

看著范閑眉間的憂慮，范尚書皺眉問道：“京都里又有什麼新的靜？”

“還是和過往一年那般，都察院制衡監察院，賀宗緯如今風的厲害。”范閑搖了搖頭，說道：“最近京里除了孫敬修那邊，沒有出什麼大事。”

范尚書面微凝，將前一段時間，京都府的事問了一遍。他沉默思忖許久之后，忽然開口說道：“這件事有古怪。”

范閑微異，看著父親，不知此話從何講起，京都里的場傾軋，與先前父子二人討論的大事比較起來，明顯是兩個完全不同層級的事務，偏生父親卻如此鄭重其事。

“從都察院到門下中書，再到你接掌監察院。”范建冷聲說道：“這是以前我們便曾經議論過的，陛下為自己后慶國安排的格局，但是眼下東夷城那邊還在談判，北伐事宜本還沒有開始著手進行準備，陛下這一次的布局，明顯太急了。”

“他要扶賀宗緯上臺制衡你，搞出這些事……”范建搖了搖頭，嘆息道：“太急，太急。”

范閑聽明白了父親的話，也陷了沉思之中，確實如此，這兩年多來，陛下似乎太過于急切地為慶國朝廷進行以后的安排，速度過于急進了些。

一陣山風順著沒有關死的玻璃窗吹了進來，帶來一寒意，書房的燈忽明忽暗一陣，映得父子二人的面有些變幻莫定。

一陣抑的沉默之后，范閑低聲音說道：“莫非陛下的有什麼問題？”

范建思考良久之后搖了搖頭：“你在宮里的人比我多，甚至比陳萍萍還要多，如果你都沒有收到風聲，那就不是確事。”

“可是陛下如果真的出了問題，也一定會瞞著。”范閑臉沉重說道。

“若是患病，總要太醫院去治。”范建看著他說道：“只要在太醫院里有留檔，想必你就有能力看到。”

“沒有。”范閑搖了搖頭，“這兩年我一直很注意這方面，但宮里確實沒有什麼風聲。”

“如果陛下出了什麼問題，卻沒有傳召太醫去診治，那就只有一個原因。”范建坐直了，緩緩說道：“陛下出的問題，他心知肚明，本不可能是太醫能夠治好的。”

范閑心頭微，下意識說道：“難道霸道真氣修到了王道境界，還是會有問題？”

范建笑了搖了搖頭，說道：“大宗師的境界，依理講，尋常的毒都無法侵心脈，又能有什麼問題？罷罷，也只是你我父子二人全無來由的胡猜測罷了，你可不能把這件事當真。”

范閑也笑了起來，說道：“那倒也是，不過我對于陛下當年是怎樣過那個關口，修習王道卷非常興趣，只是可惜，陛下總說那個法子，我是用不的，所以一直沒有什麼頭緒。”

“你接下來要去哪里？”范建忽然問道。

“去東夷城。”范閑怔了怔，不知道父親為什麼會忽然問這句話。

“關于無名功訣的事，為父給不出任何意見。陛下究竟是不是練功練出了問題，你既然要去東夷城，總是有一個人可以問的。”范建平靜地看著他，說道：“四顧劍馬上就要死了，在他死之前，如果你能有所進益，將來也好自保。”

范閑苦笑一聲，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何其艱難，雖然在東夷城里，四顧劍已經傾囊相授，可是又能如何？不過他也知道父親說的對，關于無名功訣的，陛下究竟如何能夠突破霸道卷最后對人的限制，四顧劍無疑是最后一位老師。

“希四顧劍能給我一個比較好的答案。”范閑最后如此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