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重新落座,就聽陸沉跟鄭大風在那邊瞎扯閑天。
“大風兄弟若居儒家門,道力不在董、韓兩位教主之下。”
“這種話你得去中土文廟門口嚷嚷去,才顯誠意。你敢嗎?”
“儒家規矩多,大風兄弟,愿不愿意去青冥天下某地高就?貧道愿意為你鼎力引薦,白玉京外,隨便挑。”
“吾洲那婆姨,脾氣太過兇悍,年紀也大了點,我未必得住,朝歌早就有了道,如果沒記錯好像都擺過喜酒了,兩京山和大宗如今已經聯姻,當那第三者足到底不妥,免得徐雋了傷,從此一蹶不振,莫非是朱璇姐姐的魚符王朝?!抑或是那白藕妹子的青神王朝?”
聊著聊著,雙方就坐到了一條長凳上,開始頭接耳,竊竊私語。想來雙方當年是相當不俗的。
陳平安剛要起,陸沉就趕忙出一只銘文繁、落款是琳瑯樓的錫罐,給山主和鄭大風都換了茶葉,再添了熱水,說道:“嘗嘗看匡廬山的云茶,貧道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來這麼點,代價不小,如今山門口專門為貧道立了塊碑文,大家都是修道之人,怎麼火氣還是這麼大,幾斤茶青而已。陳平安,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如果趕巧,咱們倆可以同行一段山水路程,有個伴,不至于太悶。”
陳平安岔開話題,問道:“玉樞城張風海,是不是已經離開鎮岳宮煙霞了?”
陸沉點頭道:“他會參加三教辯論,白玉京就對他網開一面了,不過這小子脾氣沖,腦子里有犟筋一般,已經離白玉京道譜牒,甚至連玉樞城道牒都一并不要了,那兩個歷來把他當半個兒子看待的城主師兄,又喜又怒,找不到師弟張風海的行蹤,就知道撿柿子拿,只會拿貧道撒氣,當出氣筒,到了南華城大鬧了一場,真當貧道是吃素的嘛,潑婦罵街誰不會,貧道可是在槐黃縣城擺過十年攤子的!”
因為陸沉提及罵街一事,陳平安便問道:“程荃?”
當年在城頭,程荃與趙個簃兩位老劍修,都對二掌柜很是佩服,與劍高低完全無關,作為外來戶的年輕,就只是在他們最擅長的領域,恰巧完全碾了他們。
陸沉笑道:“他與納蘭燒葦,如今將歲除宮水中央那歇龍石,作為煉劍道場,混得風生水起,歲除宮的排外和護短,都是極負盛名的,將來出門游歷,只管在十四州橫著走。至于董黑炭和晏胖子幾個,你就更不用擔心了,退一步說,只要有刑豪素坐鎮,只有他們欺負別人的份。”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突然小聲說道:“你欠于玄的三百顆金銅錢,貧道小有積蓄,生平最見不得朋友欠債不還,一想到這個就會渾不自在,故而已經幫忙落魄山墊上了,就咱倆的,些許錢財,休要再提!”
陳平安冷笑一聲。
陸沉悻悻然,“好吧,與你實話實說了,其實是貧道與于老神仙好說歹說,磨了好些皮子,才幫著落魄山免掉這筆債務。”
陳平安微笑道:“陸掌教除了喜歡攬事,攬功的本領也不小。”
陸沉疑道:“老秀才已經與你說了此事?”
陳平安皺眉道:“什麼意思?”
陸沉臉尷尬,只得老實代其中緣由,“貧道離開白玉京,來浩然之前,貧道確實跑了一趟天外星河,與于玄相談盡歡,老神仙主提及三百顆金銅錢一事,說老秀才與他坐而論道一場,大道裨益頗多,他臉皮薄,金銅錢與之相比,本不算什麼,就算一筆勾銷了,‘些許錢財,休要再提’,是貧道幫于老神仙捎話而已,他還說下次陳山主做客中土神洲,哪怕他于玄不在宗門,可以直接與填金峰那邊再借三五……五六百顆金銅錢,他已經與正宗、上宗那邊管錢的兩個嫡傳弟子都打過招呼了,屆時陳山主只需開口就有錢拿。”
說到三五一語之時,見那陳平安眼神好像不對勁,陸沉瞬間心領神會,立即改口,將數量直接說了五六百顆。
這個鍋,貧道義薄云天,愿為自家兄弟兩肋刀,貧道背了便是!
陸沉試探問道:“六個分,限于符紙品秩,好像境界都不高,真不需要貧道幫忙護道?”
“免談。”
陳平安起告辭,獨自默默登山。
如果陸沉沒有胡說八道,落魄山泉府等于憑空多出三百顆金銅錢,若是都煉化了,雖然無法提升一把“井口月”的飛劍品秩,但是分化出來的飛劍數量可以顯著增加。
之后禺州之行,除了見一見大驪皇帝陛下,就是不知道大驪國庫里邊,如今還有多金銅錢的盈余。
當然還要去一趟豫章郡采伐院。在確定林守一的父親沒有參與當年那樁恩怨之后,陳平安的那種如釋重負,不足為外人道也。
今年清明節這一天,玉宣國京城,馬苦玄要攔著,他大可以試試看。
不管會不會牽扯出真武山、寶瓶洲西岳山君府,都無妨。
再就是先前在牛角山,陳平安答應了張彩芹和洪揚波,年中時分要參加青杏國觀禮。
至于桐葉洲那邊的開鑿大一事,陳平安已經打定主意撂挑子不過問了,全盤給崔東山和青萍劍宗去跟各方勢力磨合。
之前在天外,陳平安確定了一件事,文廟確實要封正寶瓶洲五岳,魏檗、晉青在五位山君,即將獲封神號。
至于那場三教辯論,陳平安還在猶豫,要不要參與旁聽,如果參加,要不要帶仙尉。
當務之急,當然還是重返玉璞境。
之后與劉酒仙一起游歷浩然天下,原本皚皚洲劉氏家族和沛阿香的雷公廟,都是一定要去拜訪的,現在陳平安已經懶得去劉氏家族了,關系沒到那個份上,就只是個不記名客卿而已。
門口那邊,山主一走,很快就多出了小陌和謝狗。
陸沉看著那個貂帽,貂帽彎曲雙指,指了指眼睛,示意這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管好那一雙賊亮招子。
陸沉以心聲說道:“萬興歇皆自然,天生舊不如新。只是謝姑娘想要天換日,憑此合道,在貧道看來,大不易啊。”
謝狗咧笑道:“事在人為。”
然后謝狗可憐兮兮開口道:“小陌,這個道士調戲我,方才他的心聲言語,葷得很哩。”
鄭大風立即舉起白碗,“我可以拿陸道長的狗頭作擔保,是陸道長做得出來的事。”
小陌笑了笑,顯然沒當真,“鄭先生莫要說笑了,我信得過陸道長。”
陸沉朝小陌先生豎起大拇指,喝了口茶驚,“再說了,葷口念佛好過素口罵人。”
謝狗嗤笑道:“你一個道士,還會吃齋念佛?”
陸沉點點頭,“貧道遇到難關,過不去的坎,總要在心里邊默念幾遍佛祖保佑,阿彌陀佛。”
謝狗有些疑,眼前道士,就是白玉京三掌教,陸沉?
很難殺嗎?有多難殺?
陸沉卻是轉頭向落魄山中。
山上有個被裴錢說是“廚子里邊最能打的,武夫里邊廚藝最好的”佝僂老人,笑瞇瞇向山腳。
別后不知君遠近,醉中忘卻來時路。
天地寂靜,只有山門口竹椅那邊的細微翻書聲。
一樓竹屋,陳平安繼續“抄書”。
陳平安主所在的那座心湖畔,已經站著數十人,如夏侯瓚、梁玉屏,他們的姿態神,緩緩變幻,如水流轉,他們的穿著飾,纖毫畢現,即便是一位大修士凝神去,即便是法袍每一線的破損都契合“道理”,既然本就皆是經過長河反復沖刷的真實之,自然就無破綻可言。而他們所說過的每句話,文字都飄在空中,如一群飛鳥縈繞高山,徘徊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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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山和青萍劍宗。
上宗有集靈峰的藕花福地,下宗有雪峰的長春-天。
天有山名為赤松,自然是因為山中多古松。按照崔東山的解釋,是因為上任主人,清心寡,不喜喧嘩,便施展了一種極為高明的“封山”之法,使得山中至今未能出現一頭開竅的草木魅。當然如今已經被崔東山解除了這道封,相信過不了多久,山中就會陸陸續續出現開竅的古松木,不過開竅距離煉形,尤其是草木之屬,難度不小。
原本在此山中結茅練劍的于斜回和何辜,如今都外出游歷了,忙正事,說是為了開鑿大一事,他們可以略盡綿薄之力。
只留下柴蕪,白玄,孫春王和程朝幾個。
柴蕪躋玉璞境,如今是最閑的一個了。
白玄幾個難得今天都是練劍空隙,聚在了一起。
柴蕪就是察覺到這邊的聚會,才趕過來湊熱鬧。
瞧見那個手里拎著酒壺的小姑娘,白玄又是抱拳又是作揖,“哎呦喂,這不是‘有那’仙長嘛,什麼風把你老人家給吹來了,大駕臨,蓬蓽生輝,晚輩境界低家底薄,寒舍無酒,招待不周,罪過罪過,程小廚子,還愣著那邊做什麼,趕給咱們有那仙長磕幾個響頭賠不是……”
坐在一旁的孫春王,瞥了眼滿酸話的白玄,每次都這樣,沒完沒了,虧得柴蕪的脾氣好,換是,真不慣著白玄。
白玄其實也就是心里不得勁,過過癮,要說真嫉妒柴蕪,見不得好,還真犯不著,不至于。
當他一心志在證道飛升的白大爺是啥人了?!
只是自打柴蕪躋了玉璞境,白玄就覺得自己這輩子跟“天才”兩字,算是徹徹底底做不親戚了。
畢竟與那個號稱“小”的陳李,白玄都不覺得雙方差距有多大,隨便加把勁,稍微努把力,自己境界也就把對方超過去了。
結果柴蕪直接從柳筋境的練氣士三境,一個蹦跳,就到了玉璞境,這讓白大爺咋個辦?
難道狠狠心,讓大人砍自己幾劍,先從府境砍回三境嗎?問題在于即便如此,他白大爺也只是跟在“草木”這個丫頭片子的屁后頭有樣學樣啊,不還是在氣勢上就先輸給一籌了?
實在無聊,白玄就從袖中出一本冊子,放在桌上,鄭重其事,手,這才慢慢翻開這部英雄譜。
第一頁,就有剛認識沒多久的九弈峰劍修邱植,好兄弟。
難怪大人總喜歡出遠門,走江湖,約莫朋友都是這麼來的,天上掉不下來,得靠緣分,自己去找,去結。
白玄轉頭說道:“小廚子,你也學拳……”
程朝立即搖頭如撥浪鼓,斬釘截鐵道:“我就算了,學拳資質太差,本不夠看的,就不濫竽充數了!”
看在同鄉的份上,白玄繼續勸說道:“小廚子,做人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呢,在旁邊吆喝幾聲,也是好的嘛。”
白玄見那胖子還是直搖頭。
罷了罷了,反正不差一個程朝,跟那個翩然峰白首是一路貨,全無膽氣,都是慫包。
尤其是白首,虧得都姓白,白家兒郎皆豪杰,下次見面,非要勸他一勸,把姓氏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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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瓶洲南部,云霄王朝的東北邊境,
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邊跟著一個手挽拂塵年輕冠,他們來到一座山腳就停步。
冠微笑道:“水井,你那朋友,怎麼挑了這麼個靈氣稀薄的地方開山立派?”
董水井說道:“他打小就是這麼個格,不喜熱鬧,不得誰都不認識他,只喜歡悶聲賺錢。”
此山主人,一掌門一掌律,聯袂下山迎接貴客。
下山途中,吳提京開玩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胡大掌門,你可得悠著點,小心被騙了還給人數錢。”
胡灃說道:“在看待錢財一事上,董水井跟你是差不多的,都不貪,信得過。”
胡灃這輩子只有一個半朋友,邊吳提京算一個,山腳那個同鄉董水井,算半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