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幾十年前的桐葉洲,褚高這樣的譜牒修士,有個元嬰境修為的師尊,也不算太過如何,外出游歷,很難稱得上風八面,畢竟他師尊有二十幾個親傳弟子,褚高只是其中之一,何況云鼎山在大崇王朝,也非山上仙府執牛耳者。如今就不一樣了,別說是大崇王朝,就算是去往桐葉洲南邊,褚高只要亮出師門,就一定是各國帝王將相的座上賓,只會竭力結。
裴錢板著臉點點頭。
明擺著是在暗示對方,既然說完了,你可以走了。
姑蘇說道:“我要是個初出茅廬的山上修,眼皮子稍微淺一點,肯定愿意為褚公子主寬解帶了。”
鐘魁調侃道:“就你這小三百斤,褚公子得是多不擇食,才看得上眼?”
鐘魁繼而笑道:“這些小把戲,都是市井江湖玩剩下的路數,騙騙那些涉世不深的年輕仙子還行,用小時候裴錢的話說,就是些狗都不叼的甘蔗渣子。跟裴錢玩這些伎倆,這位褚公子算是白瞎了,遇到裴錢,等于一個小騙子到自家行當的祖師爺吧。”
姑蘇小心翼翼道:“裴錢這麼厲害麼?”
鐘魁笑呵呵道:“你要是跟我一樣,見過小時候的裴錢,上次在青萍劍宗,你是絕對不敢掉以輕心的。”
胖子埋怨道:“你不早說?!”
鐘魁說道:“早說個什麼,我認識裴錢,不比認識你更早?我傻麼,胳膊肘往外拐?”
胖子手輕輕捶打口,痛心疾首道:“鐵打的兄弟誼,就這麼一文不值?!氣煞寡人了!”
鐘魁皺眉道:“奇怪了,上老兒怎麼教出這麼個不著調的風流弟子,就不怕晚節不保嗎?回頭我得問問去。”
那雷箸派修士,約莫是與修行雷法相契合的緣故,大多格剛烈,骨頭極,當年那場大戰,其中一撥祖師堂嫡傳,在府主的帶領下,與那個后來被譽為虞氏王朝國之柱石的年輕武將麾下兵馬合攏,且戰且退,而且一有機會,就去襲擾蠻荒妖族,立功不小。但是功之后,整個飛鏡峰連同雷箸派祖師堂嫡傳修士卻毫不居功,甚至刻意瞞了這樁事跡。只是有個小道消息在山上流傳,那上老兒自稱老子是幫黃將軍這個人,只是這麼一支兵馬,不是幫那些見機不妙就跑得比兔子還快的虞氏皇族。
談瀛洲以心聲說道:“又乾,你這個裴師姐,脾氣也太好了點,擱我,被個繡花枕頭這麼死纏爛打,早就一拳過去,砸在對方面門上,不見滿臉絕不收拳!”
鄭又乾其實也奇怪,總覺得這個裴師姐跟自己想象中的那個“鄭錢”,怎麼都對不上號。
尤其是經過這段時日的相,鄭又乾發現裴師姐雖然話不多,但是常有笑臉,和氣得很,一點都不兇神惡煞!
反而就像那種出簪纓世家的子,知書達理,賢淑溫,極有家教的。
談瀛洲還有個更奇怪的事,如何想都不通,若說容貌,肯定還是那個寶瓶姐姐更好看,為何那些男人都是奔著裴錢去的,就問鄭又乾,知不知道原因。
鄭又乾猶豫了半天,顯然是知道答案,卻不宜開口,畢竟們都是師姐,聊這個,沒規矩,不懂禮貌。
談瀛洲沒好氣道:“法不傳六耳,你擔心什麼,當我是小米粒麼,那麼喜歡當耳報神?”
鄭又乾這才小心翼翼說道:“李師姐長得好太看,一般男子都不覺得搭訕有任何用,就干脆不自討沒趣了,裴師姐好看自然是好看的,只是沒有李師姐那麼好看,兩位師姐每天幾乎影形不離,每次面,們站在一起,如褚高這般心思活絡的不正經男子就管不住花花腸子了。”
談瀛洲冷笑道:“你這麼懂?!”
小姑娘這麼一說,鄭又乾就更不敢說第二個原因了,咽回肚子,藏得好好的。
也有些男子,可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先與裴師姐認識了,再去了解李師姐。
唉,這些心不正的浪子,真是白讀了圣賢書。
還是小師叔厲害,未卜先知,早就讓自己記住一路山水見聞,尤其是記下那些登徒子的名字和山門。
談瀛洲問道:“你的小師叔,就沒給你寄過信啥的?”
鄭又乾搖搖頭,十分坦誠,說沒有。
小師叔忙得很,而且做的都是大事,再加上小師叔又不是那種喜歡自夸的長輩,就算最近又又又與誰問劍了,也不會跟他說的。
談瀛洲用一種憐憫眼神看著他,“又乾,我覺得吧,大人是覺得你沒啥出息,懶得搭理你了。”
鄭又乾咧笑道:“我出息不大是真,小師叔卻不是這樣的人。”
談瀛洲用一種既惋惜又神往的復雜語氣說道:“聽一個山上朋友說過,大人除了砍人,罵人一樣厲害,罵都懶得罵你,夸也不夸你,你有個小師叔是真,大人有你這麼個師侄卻是假。”
鄭又乾猶豫了下,剛剛就有前車之鑒,就不敢多說什麼了。
別看小師叔的吵架本事,因為在劍氣長城當過年輕,后來又參加過那場兩座天下對峙的文廟議事,名聲大了去,幾座天下都曉得小師叔的言語若飛劍,但是崔師兄私底下與鄭又乾說,其實你小師叔的吵架本事,在家鄉小鎮那邊,都未必能排進前十呢。
鐘魁讓胖子去戴罪立功,幫著裴錢解圍,姑蘇自稱是的遠房大伯,再一聲暴喝,讓褚高那撥小王八蛋趕滾蛋。
返回鐘魁那邊,胖子笑道:“如何?”
鐘魁可憐兮兮向胖子,記小功一件是真,卻又被記仇了更是真,你若是裴錢的大伯,那豈不是與師父一個輩分了?
裴錢一行人都來到李寶瓶屋,桌上還是堆滿了數量眾多的、種類不同的卯榫,各類卯榫小如指甲蓋,甚至還有小如苔米的,還有一只小木箱,裝滿了不同規格的刨子釘錘榔頭,這使得李寶瓶就像個木匠和機關師,桌上擺了幾件尚未真正定型、形制大致類似木鳶的樣品。
除了這些,還有一本厚重冊子,里邊寫滿了李寶瓶自己研究出來的“語”。
眼前景象,鄭又乾已經見過多次,所以百思不得其解,寶瓶師姐每天搗鼓這些奇巧件做什麼,廢寢忘食,到底想要做出什麼,不是儒家的書院君子嗎?
見他們好奇,李寶瓶笑道:“突然有了天地靈氣,人間才有了修道之士。那麼假設哪天又突然沒了天地靈氣,練氣士怎麼辦?還怎麼風,如何下水呢。”
談瀛洲口而出道:“怎麼可能!”
李寶瓶笑了笑,“所以說是‘假設’啊。”
裴錢笑道:“寶瓶姐姐還有過假設,一大撥練氣士被突然丟到了一‘無法之地’,這個地方,山河版圖相當于舊大驪,人口過億,都沒見過‘神仙’,而這撥外來修士境界都不高,沒有中五境修士,所以他們每次出手打架,就需要消耗自積蓄的靈氣,通過各自法和法寶收回的靈氣,肯定是比不上流失的總量,會不敷出,所以每次出手,不管是為了什麼目的,就都要慎重再慎重了。”
“一般來說,三種神仙錢,金銀銅錢,連同礦產儲量,是可以有一個大致估算的,在文廟那邊,或是皚皚洲劉氏的檔上,可能分別有兩個差距不會太大的數字,唯獨天地靈氣,是注定無法量化的。所幸天地間有天福地,大修士還可以造就出小天地。”
李寶瓶搗鼓著桌上的卯榫,自顧自說道:“這種結構模型,有幾個關鍵點,首先假設所有下五境練氣士的靈氣總和,等同于一位金丹地仙的靈氣總量。第二,因為不存在額外的靈氣,這座天地又是閉塞的,所以嚴格遵循算一加一等于二的規則,故而修士煉氣、畫符、煉丹等無中生有的‘怪事’,就等于都被摒棄在外了,第三,得有幾個狹義上趨向于‘永恒’的參照,方位,重量,長度等,它們必須盡量穩固且恒定。第四,整個世界的在運轉方式,需要有幾條底層運算方式,作為一個小卻完整的世界擴展或是收的基礎,準確說來就是人與人、、天地相互間的連接以及某種回饋,到底是補償機制,還是隨機模式,還是兩者結合,就需要仔細權衡了,脈絡不明則大道不顯,是環形,還是線狀,是最終歸攏于‘等價’,還是以無序作為唯一的有序,或是虛實之間轉化存在著某個損耗數值,計算方式必須嵌這個或者多個……”
李寶瓶見鄭又乾聽得目瞪口呆,小姑娘打哈欠,有點犯困了,唉,晦,聽不懂,比師父傳授那幾種祖師堂傳道訣更難懂。
只有裴錢聽得無比認真。
李寶瓶就立即止住話頭,笑道:“不聊這些,反正都是不切實際的空想。”
如果繼續說下去,還會更加復雜,會涉及到繩線和繩結,例如山上練氣士的道統法脈,儒家文脈的某某宗主與某某后進的“托付斯文”,兩人互為朋友,各自又有朋友,錢財往來,曾經的對話、言語,誰想起誰的心心念念……只說財路,便分虛實,生意往來的錢貨兩訖為實,賬簿上邊的賒賬欠款數字為虛……此外加上姻緣紅線,山上的祖師堂譜牒,山下祠堂的族譜……就像一棵樹,而且是生長在一平靜如鏡的湖面上邊,上下兩者,互為倒影,水面之上,可以是真實的世界,水下是虛幻的世界,但是也可以顛倒來看,而這棵樹的主干,枝丫,綠葉,開花,結果,既可以如人之軀,會有落葉,消失無蹤,化作泥土或者是水中,會有枯枝墜地,化作腐朽,恰似人之言行,如秋葉、枯枝漸漸消散在天地間,了無痕跡,亦會有些種子在附近落地生,更遠,一直蔓延下去……那些生意盎然的樹枝,可以是,但并僅限于是一條條思路,或者說脈絡,每一個逐漸形的認知和想法,某人之好壞、善惡,就可以是一片樹葉,一朵花,人之會冷暖,香臭,酸甜苦辣,他人之丑……每一個已經且固定的人生經驗,就是一顆不落地的果實,長長久久掛在樹上,長久懷念的某個人,也可以是,但是每當忘某人,或是改變了某個道理,它們就會悄然墜地,就此不見。而心中那些可以稱之為本的道理,就是枝干,可枝干卻也可以是一年四季,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就是一樹枝,總之李寶瓶都還在分門別類,暫無定論,如同默默編撰一部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叢書。
所以談瀛洲私底下就跟鄭又乾慨一句,這個寶瓶姐姐,每天腦子里邊都在想啥呢。
鄭又乾不搭話便是了。
只有裴錢,每次寶瓶姐姐眉眼飛揚聊這些,都會用心傾聽。
畢竟小時候第一次甘拜下風,就是裴錢在大隋山崖書院,親眼看到李寶瓶學舍的一座“書山”。
在那之前,裴錢就已經覺得自己抄書一事,已經爐火純青了,結果等到進門這一瞧,小黑炭就立即沒了爭勝之心。
談瀛洲和鄭又乾離開屋子后,裴錢留在屋,猶豫又猶豫。
李寶瓶笑道:“想問什麼?”
裴錢赧道:“寶瓶姐姐,離著三教辯論還有半年,你需不需要開小灶啊?”
這次三教辯論,與先前任何一次辯論都不同的地方,就是此次儒釋道三教,各自都派出了九人。
其實是沒有人數要求的。
儒家這邊,就有中土橫渠書院山長元雱。寶瓶洲山崖書院的李寶瓶等人。
參加三教辯論!
真是裴錢想都無法想的事啊。
裴錢自認自己打架可以,罵人也可以,至于這種辯論就算了。
李寶瓶笑道:“沒必要開小灶,也沒法子開小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