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嘆一聲，唏噓不已，“幽思費酒費晷景，日月如梭如跳丸。”

昔年天家帝歌舞地，后來宮闕不聞更聲，等到虞府尊接手整座烏藤山，將那位金枝玉葉被封為縣主的皇族子，這荒廢多年的私人府邸重新修繕、擴建，才恢復了往日繁華風貌。三人只是臨近丸府，尚未登門，就已經聞到了夜風中飄著一濃重的酒香和脂氣味。

陸沉隨口問道：“陳平安，你知不知道墜鳶山和丸府的名稱由來。”

陳平安說道：“周楸只是提過墜鳶山有窟崖刻，山名與讖語有關，被趙浮視為道基所在，至于丸府，就不清楚了。”

先前陳平安潑墨峰之巔，遠眺合歡山這邊，就曾見到兩粒熒，除了墜鳶、烏藤上下兩山如兩蛇尾狀，氤氳府與丸府這兩座府邸的地理位置，亦有一一兩氣相接的蔽妙用。不過陳平安只能算是看個大概，畢竟境界如山，站得高才能看得深遠，當下一粒心神附著的這副符箓傀儡分，極大限制了陳平安的眼力。

陸沉笑道：“若是在天外看月相，便如地上一彈丸，有人以涂其半，側視之則如鉤。對吧？”

陳平安想到先前在天外俯瞰浩然、過路古星熒等壯觀畫面，點頭道：“陸掌教說了個好比喻。”

陸沉手道：“小賭怡，賭一把？”

陳平安都沒問賭什麼，直截了當蹦出兩個字，“賭注。”

陸沉說道：“若是貧道贏了，就將趙浮由我置，輸了，整個合歡山地界的屎尿屁爛攤子，貧道今夜就當一回挑糞工。除此之外，我們順帶著加一點小彩頭，一百顆金銅錢？”

陳平安這才問道：“準備賭什麼？”

陸沉出手掌，搖晃了一下。

陳平安說道：“別這麼沒頭沒腦的，總得給點提醒。”

陸沉一拍腦袋，忘記邊的這個年輕，如今才是個通劍的四境武夫，許多類似山神、湖君本命神通的氣功夫，以及符箓手段，恐怕都給了玉宣國京城的那位吳鏑道友，想必墜鳶山祠堂的那場議事，陳平安是當真不知曉容了，陸沉便指了指前方的府邸，給出一條線索，“既然走了一條煉山和房中兼備的道路，趙浮不愿烏爬爬，只能靠著汲取玉璽龍氣來煉化墜鳶、烏藤兩山，來打破金丹瓶頸，他不但要躋元嬰，也想著拉扯道虞醇脂一把，想要在今夜雙雙破境，好給青杏國柳氏和天曹郡張氏來個結結實實的下馬威。所以我們就賭整座墜鳶山翻之時，是往左，還是向右？”

陳平安一點就，“陸掌教是上桿子送錢？”

設置丸府是趙浮的手筆，而按照陸沉泄的消息，趙浮與金闕派、靈飛觀又有不淺的淵源，修行路數，屬于極為純正的道家法統，再加上儒家主張七曜順天左旋，五行家和歷家，則剛好相反。如此說來，早已與墜鳶山煉化一的趙浮，翻定然是右旋了。

裴錢敏銳察覺到腳下山地脈的輕微震，迅速抬頭天，星象正常，既非天災，那就是修道之士心設置的人禍了，牽山勢，正合符經所言的地發殺機，龍蛇起陸。

可能對于丸府正在大口喝酒吃的各路豪杰來說，大多已經喝了個七葷八素，未必能夠意識到這份不同尋常的跡象。

這是要被一鍋端了？這個趙浮，夠心狠手辣的，丸府一眾客人喝酒吃，他就連人帶酒一并吞腹中，吃干抹凈？打得一手好算盤，水不流外人田。

陳平安說道：“我賭地不山不搖。”

先前陸沉手里邊的那樹枝，多半是在尋龍點了，陸沉用一種看似很兒戲的方式，隨手便勝了一座合歡山。

陸沉側行走，抬起雙手，皆豎起大拇指，“都高明。”

樂鎮主街道路盡頭，山門口那邊有棵大樹，坐在桌后打哈欠的賬房先生，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給嚇了一跳，原來是有一樹枝掉落在地，借著牌坊和附近酒樓大紅燈籠的燭，年輕人長脖子去，只覺得古怪，并非是樹上的枯枝，怎麼有點眼？能當賬房先生的，記都不差，略微思索，就想起先前那個掏出三個紅包的棉道士，好像手里邊就是這麼一“行山杖”，怎麼丟下山來了？

丸府兩位臨時擔任門房的婢，怎麼都沒有料到這麼晚了，還有客人登門道賀，一位態婀娜的妙齡，趕忙將手中糕點藏袖中，再轉過頭去，拭角。

背劍的草鞋年，小綁縛布條的青袍道士，姿一般的年輕子，怎麼看都不像是那種富貴叢中人，所以他們仨就很理所當然的，被那位婢領著穿廊過道，最終領進了一偏廳，原本坐滿的七八張酒桌，這會兒稀稀疏疏，都沒有坐滿，最有半數的空位，在這邊負責添酒的虞管事對此也很無奈，這些王八蛋，都一手拎酒壺，一手持杯，主跑去隔壁兩間宴客廳去敬酒了，有些干脆就在那邊屁生，也有些份不夠的，寧肯站著喝酒，也不愿返回原先偏廳位置上坐著吃菜。

天籟窟的琵琶夫人，與一旁自封黑龍仙君的老人，聊得極為投緣，態的婦人，笑得花枝招展，前仰后翻，兩人邊，圍著一幫雙手持杯而立的聽眾，既有想要見針敬個酒的，也有在這邊專門給兩位大人捧場的，況且誰都不白忙活，隨著琵琶夫人的夸張靜，一個個偏移視線，結微。

在猿猱道上開辟府的大妖，與那膽敢空手登門的六境武夫，正在那邊相互勸酒，聊些魄橫煉一道的心得會，也不用杯碗，直接拿起酒壺，揭了泥封就喝，這丸府自己釀造的仙家酒水，蘊藉靈氣，遠勝一般仙釀，若是放在某渡口售賣，沒個三五顆雪花錢休想手，而且今夜的酒水，滋味似乎尤其醇正，靈氣充沛程度，遠超合歡山之前舉辦的那幾場酒宴，兩尊府君到底是財大氣，這一場喜宴辦下來，豈不是直接就喝掉了好幾座楔子嶺清白府的家底？

許多負責端菜取酒的丸府侍，鶯鶯燕燕穿針引線一般，也有些被勸酒多了，酒香薄衫涼，涼衫薄汗香。

隔著一間宴客廳，那位墜鳶山的山神娘娘，也沒喝，已經有幾分不勝酒力的醉態可掬，眼如。

陸沉笑呵呵道：“鬼門關外大擺宴席，紅帳喝斷頭酒。”

鶴氅文士看到那個背劍年的影，拿起筷子指了指對方，無奈道：“就這麼犟嗎，什麼熱鬧都喜歡湊。”

背劍年笑道：“打小就喜歡湊熱鬧，以前欠下的，現在都補上。”

白茅招招手，低嗓音說道：“來都來了，就坐下慢慢聊，好吃好喝，爭取把份子錢找補回來。”

先前白茅一直心疼自己的紅包，足足五十顆雪花錢呢，這會兒多出個陳仁，關鍵這背劍年還帶了倆蹭酒席的朋友，覺得心里一下子就舒服多了，好像沒虧太多。白茅眼見著虞管事在別桌忙著勸酒，就繼續提醒道：“陳仁，記得今晚能多喝一壺就多喝一壺，不喝白不喝的好酒，可是貨真價實的仙家酒釀。咱們這屋子，虞管事說是按府上規矩，人手一壺。可只要你肯開口，第二壺都會有，有無第三壺，就看你巧不巧，虞管事肯不肯賣面子了，瞧見沒，隔壁桌那個，搖扇子的那位，細皮，就是個斯文敗類，與這邊的侍調笑幾句，便給他第三壺仙釀了。”

背劍年落座后說道：“我這人臉皮薄，不敢多討酒喝。”

白茅一時語噎。

年說道：“沒事，我邊帶了個臉皮厚的，等會兒讓他開口，給侍看個手相、算算姻緣什麼的，兩壺三壺酒就都有了。”

年輕道士癱坐著，背靠著椅子，右手著左肩，見那鶴氅文士投來視線，道士便笑容燦爛，抱了抱拳，“貧道通手相，給子看更準些。”

陳平安看著那個墜鳶山祠的山神娘娘，想了想，記起來了，難怪會有點眼。

時隔多年，的大致容貌廓不變，但是為山神之后，氣態變化不小，而且瞧著像是年輕了小十歲，這就是修行的好了。

許多修道資質好的修，們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何謂眼角魚尾紋為何。自古修道境界，就是子最好的脂。

裴錢聚音線，語詢問道：“師父，到人了？”

陳平安搖頭道：“算不上，以前游歷梳水國的時候，勉強算是打過照面，都沒聊過一句話。如果沒記錯的話，本名姓蕭才對。就是不知為何會為墜鳶山的山神娘娘。”

梳水國距離這合歡山地界，可有一段山水路程了。

記得當年離開劍水山莊，獨自遠行，從那山林中鬧哄哄沖出一大撥江湖人士，是奔著道上的一支梳水國顯貴親眷車隊而去，前者顯然報有誤，當時他們還不知道自己踢到了一塊鐵板，那支車隊里邊除了大將軍楚濠的妻子，還有兩位份不俗的子，除了一隊扈從騎，其實是隨軍修士里邊，就藏著一位龍門境符箓修士和觀海境劍修，隨便拎出一個，頃刻間就可以把那撥江湖“刺客”打殺干凈，結果某位江湖老前輩，年紀不小了，做事卻不太地道，故意打著劍水山莊和宋雨燒的旗號，試圖把一國江湖水攪渾，至于山莊和宋前輩的生死榮辱，會不會被梳水國朝廷派兵剿滅，是半點不顧了，尤其是這位老江湖跟陳平安肩而過的時候，心生一計，直接就送給了陳平安一個劍水山莊“楚越意”的名字和份……

最后還是陳平安與那位觀海境劍修廝殺了一場，才算擺平這場風波，順帶著讓那撥江湖人逃出生天，當然他們也沒如何念就是了。

按照那個觀海境老劍修的說法，一口一個小寡婦，每顆腦袋都能換取神仙錢，怎麼都該值個一顆小暑錢。

沒過多久，陳平安在地龍山渡口那邊，還沒走到東家是張彩芹的那座青蚨坊，就在路上聽說了一個消息，以那位蕭俠為首的江湖義士，舍生忘死，不惜與楚黨逆賊死戰，可惜車隊當中，有一年老一年輕，兩位劍仙坐鎮，不惜為虎作倀，這才導致他們功敗垂。

白茅發現了那背劍年的目不轉睛和“魂不守舍”，哈哈笑道：“陳兄弟，果然是同道中人，一見如故自有一見如故的緣由！”

然后這位楔子鄰白府主，就發現那個相貌平平、僅是中人之姿的年輕子，朝自己看來，小姑娘眼神古怪。

白茅笑問道：“陳老弟，這位姑娘是？”

陳平安笑道：“大弟子，跟我學武多年，姓鄭名錢。資質不錯，闖出名堂了，在江湖上的名氣，比我這個當師父的還大。”

白茅已經到與這家伙聊天的大致脈絡了，只要徹底放開，豁得出臉皮，就再無別扭，再來扯閑天，就可以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輕松愜意，點頭道：“比陳老弟的名氣大，實屬正常，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嘛，好事，都說江湖上，明師找高徒三年，高徒找明師也三年，相互就，才能大門庭，總好過一個誤人子弟，一個，相互耽誤。”

其實白茅是想說就你陳仁的年紀，如今才幾歲，走江湖又能有幾年，能有什麼名氣，比得過那位年劍仙，張雨腳？

白茅轉過頭，向那個雀斑點點的年輕子，白府主揚起一個笑臉，端起長輩架子，問道：“可曾躋煉氣三境？”

裴錢笑道：“得看對手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