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需陳平安開口請求，陸沉便心領神會，就像為陳平安翻檢起一幅好像丟在書篋的廢棄畫卷。

潑墨峰山頂的兩位修道之士，就像兩尊俯瞰大地蒼生的神靈，視野中，群山小如芥子，江河細若線，只是其中人與全貌卻纖毫畢現，無所遁形。

只見這幅山河畫卷，沒有云游至此的草鞋年，就跟著沒有了從桐葉洲趕來合歡山地界的裴錢，其余人事一切照舊。

病秧子貨郎和那起鍋煮肝腸的漢子，依舊被來自天曹郡張氏的年劍修斬殺在此，只剩下鶴氅文士與撐傘的無頭鬼，兩撥人分別趕赴樂鎮。化名青泥的黝黑，被周楸托付給戟髯蛙腹的老武夫戚頌帶離小鎮，弟子呂默隨行，在那山嶺崖石上，依舊見著了護國真人程虔和即將占卜的張筇，張筇仍然只因為來了天葵月事，犯了卜卦的忌諱，老人便收起了那幾枚甲。只因為呂默未曾遇見陸沉，這位前曾是龍邊己人的子武夫，今世便失去了那樁能夠轉去修行道法的天大造化，由于陸沉沒有走那趟百花湖龍王廟，山腳那頭石黿便依舊忍氣吞聲，花廳之，暑月府張響道一家三口，水府老巢無恙，虞醇脂母三人在那邊落座款待貴客，就只是換了些說辭。還有幾分書生意氣的楔子嶺白府主，不愿去給誰溜須拍馬，便只能是獨自飲酒，也沒有當那“冤大頭”，袖中便沒了本該可以只用一顆雪花錢買來的花鳥畫冊……酒過三巡又三巡，府人人酣飲，渾然不覺一頂風流帳的撐開鋪設，本該姓楚的墜鳶祠山神娘娘，依舊不勝酒力，虞游移將那顆頭顱丟到山腳院落后，返回山中，坐在邊……時辰一到，青峽島秦傕和老龍城符氣都已悄然離開合歡山，與那張響道虛與委蛇的虞醇脂得到一句心聲語，找了個由頭，便帶著兩個兒離開花廳，讓們與虞陣匯合，立即退去家族祠堂避難，一旁宴客廳的虞游移神復雜，主與那山神娘娘喝了一杯杯酒，惹來一眾野修怪、祠神靈的側目，山神娘娘臉慘白無，心中空落落的，好像預到了大難將至，卻只能怔怔看著虞游移的離去背影。合歡山和樂鎮接壤的山門口，怪蟲如水般涌向那棵合歡樹，多年未曾開花的合歡樹驀然花開如撐紅傘，丸府所有宴客廳，脂氣彌漫如濃霧，鶴氅文士如醉醺醺酒鬼倒地不起，隨后山崩地裂一般，墜鳶、烏藤兩山翻轉，毫無征兆出現了一樁滅頂之災的禍事，丸府，墻壁倒塌，地撕裂，出現無數條裂，后知后覺如琵琶夫人叱不已，強提起神，運轉氣府靈氣，就想要風逃離險境，卻被一桿眼至極的雨幡將攔腰打斷，猿猱道上開府的怪，與那攜帶兩位妖艷侍來此蹭吃蹭喝的魁梧怪，都被快若電激的一古樸鐵鋋給穿軀，尤其是那些現出金的一尊尊祠神靈，試圖聯手擋下此劫，其中山神李梃更是暴跳如雷，大罵趙浮和虞醇脂這對狗男喪心病狂，張響道與道號“龍腮”的青年被趙浮的出竅神打了個頭顱稀爛，張響道使出一樁遁法卻被神拽回丸府，連同軀皮囊一并研磨殆盡，鮮橫流，一眾暑月府水府佐胥吏更是無一逃，如兩蛇尾的上下兩山在大地之上，劇烈翻滾，塵土蔽天，方圓千里之地，悶雷震，察覺到不對勁的程虔與張筇，立即讓戚頌和張雨腳去聯系青杏國柳氏皇帝在的各方勢力，他們只帶上張彩芹，想要阻攔趙浮那場不擇手段的“證道破境”，可惜大勢已，果然按照趙浮的預料，不但他得以“盤山”功，躋元嬰境山蛟，就連道虞醇脂也只因飽餐一頓，順利為一頭元嬰天狐，只是境界尚未穩固，趙浮現出真，躲過程虔他們的攻伐法，躲不過就扛，虞醇脂為了讓趙浮帶著虞陣這幾個子逃離圍剿，不惜拼死，手段迭出，拖住程虔和張筇，最終被程虔以數道雷法劈中，虞醇脂形墜落在地，生死不知，趙浮只管橫沖直撞，路上山水神靈、各國修士見機不妙，紛紛讓出一條道路，主避其鋒芒，山蛟也不傷人，唯有子劍仙張彩芹毅然決然出劍，霎時間夜幕亮如白晝，繁劍如箭矢雨墜，傷及那條山蛟龐然頭顱，可惜依舊未能阻滯山蛟的逃竄形，反而被蛟尾砸中，張彩芹被砸潑墨峰之巔的崖壁中，等收回本命飛劍，嘔出一口鮮，只能眼睜睜看著遠快若奔雷的趙浮逃出生天，最終被他逃一設置的山中府陣法，不知所蹤……

畫卷景象一變，只見青杏國京城一香火凋零的小道觀，不易察覺的假山石壁間，盤踞著一條模糊的“小蛇”，尺余長，頭生虬角，已有龍貌，山蛟蜷，收斂起那本就淺淡的腥氣，閉上眼睛，開始養傷。這條山蛟腹別有天，虞陣趙胭等人黯然神傷之余，恨意滔天。他們心湖，響起趙浮的一個沉穩鎮定的嗓音，程虔不敢殺你們娘親的。

只是不知為何，山腳的那座樂鎮，在這場劫難中，卻好像桌上的豆腐塊，被趙浮以蛇尾有意無意推出了戰場。

只說山腳那個凡俗夫子的賬房先生，當時就連同那張桌子摔小鎮，只是摔了個七葷八素，小鎮間活人，竟是無一死亡。

程虔風懸停在邊境線上空，貌若年的老真人，臉鐵青。

地上，昏死過去的虞醇脂驀然坐起，捋了捋鬢角，神態自若，面譏諷笑意。

青杏國在，從各路神靈到山上修士，再到那幾支幾乎可以說毫發無損的朝廷兵馬，皆是一片嘩然，議論紛紛。

尤其是柳氏之外的兩國帶兵武將，俱是一般心思，此次出兵，對他們來說，雷聲大雨點小又如何，如此才好，反正他們白得了一份開疆拓土的戰功，至于青杏國柳氏那邊，算不算不蝕把米？尤其是那金闕派垂青峰，與天曹郡張氏，豈不是與那趙浮結下了一樁已死結的死仇？

一輛馬車，青杏國太子殿下看著剛剛送來的三方寶璽，完好無損。趙浮意何為？

老皇帝神復雜，放下手頭一份容略的諜報，沉許久，說道：“立即傳令下去，將狐妖虞醇脂關押起來，必須嚴看管，不得有誤。”

年輕太子點點頭，就要起離開車廂，老皇帝擔心他不明白其中關節，畢竟事關重大，出不得差池，便只好說得詳細了，耐心解釋道：“別讓程-真人一怒之下，打殺了這頭合歡山狐仙。總之記住一點，垂青峰那邊若有異議，你就說朝廷要將給觀湖書院置發落。”

虞醇脂懷揣著一本賬簿，上邊清清楚楚，記錄著今夜喪命于丸府那撥訪客的罪證，暑月府張響道，琵琶夫人，那撥“大妖”，以及烏藤祠廟山神李梃，都在此列，厚厚一本冊子，年月日何事，都有據可查，然后用了個“等”字，墜鳶祠山神娘娘，清白府白茅，又都在此列。

與此同時，趙浮在山蛟真挨了張彩芹那一劍時，他曾以心聲與言語一句，合歡山與天曹郡張氏的恩怨，到此為止。

故而這位從頭到尾都在假裝境界尚未穩固的嶄新元嬰地仙，山蛟擺尾，力道掌控得極有分寸，并未傷到張彩芹的大道本。

陸沉收起這幅特殊的畫卷，笑道：“再往后看，就無甚意思了。”

顯而易見，紙面上占盡優勢的譜牒修士，輸給了一位極為純粹的山澤野修。

陸沉微笑道：“如此看來，程虔欠了大人兩份人才對。”

天地薰然其圖形，日夜無隙而與為春。

夜幕里的人間，就像一個暫作休歇的年，只等白晝，就會繼續遠游。

陳平安本沒有就那場廝殺發表任何言論，反而沒來由問道：“吾洲的合道靈，是不是與你的那篇德充符有關？”

吾洲如果單憑煉這條路，即便負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鑄造者”神通，依舊無法躋十四境，大道太過支離破碎，難以歸攏為一，外反大道累贅，就算煉制出來的仙兵數量再多，依舊無法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至多是幫助穩居飛升境當中的第一人，但是最終與歲除宮吳霜降、玄都觀孫觀主這些嶄新的十四境大修士，還是會隨著推移，距離越拉越大。

“慎言慎言！”

陸沉被陳平安半點不講江湖道義的直呼其名，嚇了一跳，連忙揮一只道袍袖子，祭出一張煉制的符箓，免得被吾洲那個脾氣暴躁的兇悍婆姨給聽了去，誤會他跟陳平安有什麼謀。虧得他們不是在青冥天下，陸沉還有補救的機會，不然就真是滿黃泥了，吾洲歷來心多疑，耐心又好，肯定要與陸掌教糾纏不休個幾百年。

“貧道哪敢貪功。以的堅韌道心和絕佳資質，走不走這條補全‘支離’道路，都一定可以躋十四境，時間早晚而已。”

陸沉抬手臉，苦道：“就只是一個‘言者無意聽者有心’罷了。”

所以陸沉并無些許施恩之心，吾洲也絕對不會念這份。

陳平安繼續問道：“如果我與在某天狹路相逢，會不會依仗境界，強取豪奪？”

因為陸沉在此篇中，列舉了一系列形骸不全、肢有缺陷卻道全德完之人，各有各的殘缺，例如目盲耳聾、跛腳駝背等。

之前按照吳霜降的說法，這位道號“太”的十四境冠，如今已經盯上了擁有“行刑”和“斬勘”的陳平安。吳霜降還曾泄天機，若非姚清幫忙護道，與吾洲達了某個契約，否則懷一枝破山戟的白藕，這位青神王朝的子國師，恐怕過不了吾洲這一關。

吾洲確實是一個狠人，早早將自魂魄，軀干百骸和筋骨，甚至是發都煉化為虛，簡而言之，等于將自己煉為了一件本命，來了一個最為徹底的形解，破而后立，如此一來，就可以用一座太虛境界承載萬，故而如今的吾洲，是為“人貌而天虛”，介于至人與神靈之間。

陸沉用了個婉轉說法，“你要是飛升境圓滿劍修，或是與境界平起平坐了，想必就不會為難你，路上遇見了，點頭致意，各走各路。”

言下之意，只要陳平安境界不夠，將來對上吾洲，就肯定留不住那兩件遠古高位神靈。

直覺告訴陳平安，自己只要去往青冥天下，在到達白玉京之前，就一定會遇到吾洲，而且到時候雙方相逢，肯定不會太過融洽。

白玉京陸掌教有一點好，只要有誰虛心求教，陸沉就一定報以真摯言語。

陸沉手抓起地上的一顆石子，所謂布陣，只是背劍年的障眼法罷了，專門用來坑那些喜歡疑神疑鬼之輩，卻是有意以假真，好讓對方在“穿假象”后，誤以為背劍年是在虛張聲勢，就跟鞘空空如也是一個道理，即便草鞋年只是陳平安的一分，豈會不懂幾手劍？

“雖說神仙難釣午時魚。”

陸沉掂量著石子，微笑道：“可那條極難尋著的網之魚，還是被貧道找到了。”

陳平安小有意外，這麼快就找到行蹤了？

陸沉斬釘截鐵道：“貧道看人奇準，確定過份了，此子必大！”

陳平安問道：“是打算將他收為嫡傳，帶回白玉京，在南華城那邊修行，還是放養在浩然天下，由曹溶等弟子幫忙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