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笑道：“不用張，在師尊眼里，我那余師兄債多不，本不在乎多一個墻里開花墻外香的張風海。”

“至于蠻荒天下那邊，那個甲申帳出的周清高，不出意外，他會頂替某位被白帝城顧璨拐跑的那個修，補上天干一脈的缺口，并且為領袖。相信這些都是他師父早早預料到的事了，彎來繞去，還是這麼個結果，該說水不流外人田好呢，還是子放屁多此一舉？”

曹溶點頭道：“練氣士不是武夫，很難有誰可以獨名。”

陸沉好像不認可這個說法，“你那余師伯，不是曾經有方私章，就鈐印在你那副畫冊上邊？”

曹溶神肅穆說道：“文有第一，武無第二。”

陸沉笑道：“這里的文，當然不是詩文小道，而是言說道法，武，是說與人斗法，廝殺的本事。”

故而這方印章的容，便是師兄余斗最真實的心聲寫照，要做那道皆是第一人的存在。

吾道最高，至于打架本事，對不住，你們就只能去爭第二了。

曹溶心神往之，“這種話，唯有余師伯說來，旁人便不覺得狂妄，反而只覺得豪氣干云。”

陸沉笑嘻嘻問道：“曹溶，如果要你跟那位余師伯為敵，作何想？”

曹溶苦笑道：“哪敢，想都不敢想。”

陸沉板起臉，“如果是大勢所迫，你不由己呢，比如，只是比如啊，比如為師哪天跟余師兄翻臉了，干架一場，然后被余師兄打死了，你當弟子的，不得為師父報仇啊？”

曹溶目瞪口呆。

陸沉拍了拍曹溶的肩膀，教訓道：“這麼開不起玩笑，還怎麼混江湖。為師這麼多優點，你學著啥了？”

就在此刻，陸沉腦袋一歪，連忙扶正頭頂道冠。

最開不起玩笑的，還得是師兄余斗。

余斗與人斗法，是出了名的一人一下。直到……到那個狗日的阿良。

曹溶顯然也想到了這個“聲名狼藉”的劍客，問道：“師尊，天外那兩場架，余師伯對上阿良，留力幾分？”

陸沉趕忙又施展“搬酒”，從長春宮那邊來一壺酒釀，抿了一口酒，驚，這才反問道：“你不是應該先問我是否留力嗎？”

曹溶只覺得匪夷所思，那阿良劍道再高，對上號稱“真無敵”的余師伯，怎麼都該沒有半點勝算才對，可事實上，第一場架，阿良確實被余斗一拳從天外打落浩然，但是第二場，卻是余師伯挨了阿良一拳，形墜落回青冥天下。

陸沉笑道：“這就是十四境斗法的髓所在了，只是天機不可泄，尤其是涉及到了余師兄和那個誰誰的大道，我就不跟你多說了。”

曹溶疑不解，向師尊。

因為大師兄曾經提及過師尊的一個獨有好，山巔大修士之間不宜直呼其名，會心生應，但是師尊就不一樣，只要無聊了，就一遍一遍“打攪”對方，知道對方破口大罵才開始閑聊，也不管對方愿不愿意對話。可是好像在阿良這邊，師尊就不愿意開口說“阿良”。

陸沉笑呵呵道：“你想啊，這家伙出拳刁鉆，沒有半點武德，出劍能好到哪里去，我也怕他。”

之后陸沉帶著曹溶，來到了嘉佑二年的一科舉考場，還去了洪武三十一年的五月初九，曹溶見到了皇宮一間白綾掛梁的小屋，婦人們哭哭啼啼，也有臉淡漠的子。之后他們見到了一位黟山的守松人，有條碧綠山澗，甘若流髓，陸沉在此停步，掬水洗臉，黃昏時，人間鳥飛檐上，山外云繞山腰，陸沉坐在崖畔，除了那位守松人，曹溶恍惚間好像看到了一襲青衫長褂的年輕，站在師尊邊，一同欣賞夕，陸沉坐沉紅日，青衫看遍青山。

陸沉冷不丁問道：“曹溶，萬年之前，你知道誰是人間最年輕的十四境修士嗎？”

曹溶搖頭，畢竟關于此事，從無記載，也無任何流傳開來的消息。

陸沉笑問道：“那麼萬年之呢？”

曹溶神古怪，“其實是文圣。”

陸沉點頭道：“是啊，就是這個老秀才，只因為誰見著了他，都喜歡稱呼一聲老秀才，所以讓我們很容易都忘記了，他是一個能在百年之從一境躋十四境的讀書人，準確說來，是四十歲開始修行，約莫百歲得道，甲子而已。”

“只因為老秀才是合道地利，才顯得不是那麼驚世駭俗，但是沒有幾個知道幕，如果不是文廟圣人的職責所在，老秀才是完全可以合道人和的。”

曹溶唏噓不已，當年文圣離開功德林，游歷寶瓶洲，曾經造訪靈飛觀，非要以字帖換酒，曹溶沒答應，此刻想來頗為后悔了。

師徒雙方腳下山河又移，在一古樸涼亭，一師二徒，三人都未能發現陸沉、曹溶的到來，陸沉嚼著一只干餅，蹲在棋局旁，那人兩位弟子當中，有人心不在焉，向亭外的天邊鴻鵠。隨后就來到了一座古傳與海相通的古寺，鐘聲悠揚，似能人心坎，陸沉將手中干餅碎丟在地上，小鳥往來覓食，并不怕人。之后他們來到了一條水，中途在一冷鋪歇腳，落水此地河神，似乎憎惡所有姓司馬的人，陸沉在一條漕船上，仰面而躺，神游天上，讓曹溶大聲宣稱自己姓司馬，果然惹來河神的興風作浪，只是一條顛簸大船始終不曾翻沉，河神手段用盡，只得悻悻然而去，陸沉與弟子笑言，這就“小心”駛得“萬年船”。

最后陸沉帶著曹溶來到了一座山巔小亭，亭額虛心，旁有石碑，碑文漫漶，依稀辨認鐫有六字，“此地煙霞最多”，山遠是一座繁華城池，夜幕中，曹溶眼底紅塵十萬家，云霧溟濛中，城池宛如水晶簾下，人晨起梳妝，若若現，恨不能以巨燭照之。

陸沉雙手籠袖，笑道：“問吧，你心中那個最大的疑。”

曹溶抬頭向天幕，點頭道：“三教祖師，尤其是弟子的祖師爺，為何不阻止那個人。”

陸沉笑道：“曹溶，好好想想，為師當真沒有給出答案嗎？”

曹溶側過，打了個稽首，“弟子魯鈍，懇請師尊解。”

陸沉嘆了口氣，說道：“三教祖師，十五境，各自合道整座天下，他們便是天下最不自由的三個人了。”

言語之際，曹溶發現自己又與師尊站在了那條湖上小舟，不過這次他們卻是站在了船尾，陸沉手出袖，指了指湖水漣漪，緩緩道：“三教祖師如同置于一塊琉璃世界中，是字面意思的那種，行不便，免得侵擾天地，無心還好，若是有意為之，就像在天地間出一條裂。在這之外，還有個天大的麻煩，就像我這次來浩然天下，是要找一條網之魚，只因為我陸沉被認定為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道了，已經屬于外人，于是便有時乖命蹇的嫌疑，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有心為之，就會與之肩而過，無心柳反而柳蔭。”

曹溶沉思不語。

陸沉卻又問道：“先前我帶你游歷的幾個地方，你以為的先后，便是真實的順序嗎？”

不等曹溶回答，陸沉笑道：“就像紙上一行文字，被稍稍打順序，你不一樣能夠認出一句話的完整意思。”

陸沉微笑道：“與你說個十四境修士的幾個幕好了，比如為師曾經耗費足足兩千年，試圖盡可能多記住青冥十四州的人、地理、事件。”

說到這里，陸沉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結果這里扛不住了。”

這也是先前陸沉提醒陳平安，要注意裴錢關于“記憶力”一事的緣由所在。

“發現這條路走不通，就換了一條道，不過之前那條道路不算完全白走，在前邊的基礎上，為師曾經嘗試觀想整個人間，是一架儀，萬事萬，井然有序，然后在數千萬個‘齒’間放滿了‘偏差’、‘錯誤’等實在與虛無的種種‘自由’。天地與我并生，而萬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唯我獨與天地神往來。可惜還是失敗了。”

“境界境界，境與界，仍是不夠。所以當初與佛祖論道一場，我還是輸了，而且是輸給了自己早就知道的一個道理，以有涯隨無涯，殆已。既然連最笨的窮舉法，都無法功，那就只能追本溯源了，找到那個一，就像師尊那樣，‘吾游心于之初’，‘目擊而道存矣’，可惜這個一，何其難找。”

陸沉本來將師兄寇名視為一個未來的嶄新的一。

所以就有了那場驪珠天的十年擺攤和護道。

“曹溶，你得閑時，不妨好好深究一下鏡花水月和飛劍傳信的大道祇所在。”

陸沉微笑道：“人事千百弊端，都有個由來。當師父的，若是只教枝葉，弟子得甚事。”

曹溶低頭道：“弟子領命。”

陸沉沒來由問道：“白也從不承認自己是人間最得意，知道為什麼嗎？”

曹溶搖搖頭。

陸沉哀嘆一聲，難怪老秀才那麼偏心陳平安，腦子靈，能說會道，善解人意，小棉襖麼。

見弟子不開竅，陸沉只好自夸道：“當然是白也佩服我的學識與襟，覺得我才是那個人間最逍遙的人啊。”

曹溶低頭拱手，“弟子拜服。”

陸沉嘀咕道：“哪怕聽你這麼說，為師也沒有半點就的。”

有點羨慕那座落魄山的風氣。

曹溶赧。

陸沉開始走下潑墨山，曹溶隨其后。

“有人說，不苦人不敢不從之事，要劈開自家中荊棘，打破心中壁壘以便人我往來，便是天下第一快活世界。”

“那些荊棘與壁壘，你以為是什麼？是我們自與心中的道與理，禮與法。”

“喝水不忘挖井人。萬年之前，先賢們若無舍我利他的心境和舍生忘死的氣魄，人間就不可能有如今萬年的‘人間’。”

年年春風和煦，也會吹老人面，白了年頭。

山風迎面吹鬢角，陸沉面帶微笑，喃喃自語道：“是啊，現在的我們，修道是為什麼呢。”

“天下不可一日無此君。”

陸沉自問自答道：“此君是誰？曹溶，記住了。是你，是你們，是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