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君終于忍不住開口詢問,“朱先生,我有個問題,‘就事論事’在山上山下,不都是一個毋庸置疑的褒義說法嗎?”
“所以說是個訣竅嘛,如果誰都知道,就沒什麼好說道的了。”
朱斂笑了起來,老人用一種好像是獨有的和緩語氣,輕說道:“當一件事需要我們去質疑、否定邊家人的時候,就一定是帶著緒的,難免會說一兩句重話,有用嗎?可能有用,但是更多可能是讓事變得更加糟糕,吵著吵著,自說自話,吵到最后,早就不是事本了,開始翻舊賬,為自己的對,找種種理由,或是用某個對,否定對方的對,如此一來,我們當真可以‘就事論事’嗎?”
“男人都喜歡講理,人都注重。一個男人,如果始終想不明白,人那邊看似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無理取鬧的那些奇怪緒,本就是一個道理,那就很難講明白自己的道理嘍。”
“就更不用說講理只是為了爭個輸贏,有個勝負,雙方如此久,自然而然,都會覺得對方是一個無法通的人。同床共枕的夫妻雙方,逃無可逃,避無可避,大概最終就只有兩兩沉默、各自委屈了吧。”
“我們對別人,對這個世界,所有的誤會,可能都來自三個字,‘我覺得’。”
高君思量片刻,輕輕點頭。
重返落魄山的貂帽,聽得神采奕奕,一屁坐在竹椅上邊,豎起大拇指,大聲贊嘆道:“朱先生,通達啊!”
朱斂笑道:“男人要多想一些。”
謝狗使勁點頭,朱先生說得都好,這句話,這個道理,說得最好。
如果說讓謝狗逐漸改變看法,開始由衷覺得落魄山是個好地方,那麼邊的這個老廚子,朱斂得占一半的功勞!
朱斂又說道:“人人都是個懶散鬼,天生有惰的,所以我一直覺得書上的某個道理,或是從旁人里聽來的語句,所有那些一聽就讓人覺得輕松的道理,很難讓我們的生活過得更好,好的道理,反而是一開始聽著就會讓我們倍不適,做起來更難的道理。”
“所以謝姑娘要是今晚,聽了我這麼多絮叨,到頭來只覺得這一句話順耳,有理,聽進去了,然后就記住這個忘了其余,還不如不聽,一個字都不曾聽見。”
謝狗尷尬一笑。
朱老先生確實是道行高深,
剛剛返回院的小陌會心一笑。
朱斂不客氣道:“小陌啊,你笑什麼,傻子麼。”
小陌先生和謝姑娘,兩不偏幫,一碗水端平。
小陌才收斂笑意,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謝狗眨了眨眼睛,哎呦喂,遭不住遭不住,今天的小陌真溫,好像比昨天又英俊了幾分。
朱斂向天幕,沉默片刻。
一個看似很簡單的道理,到底需要用多個道理來支撐呢?
好像有太多的事,就是一個只有一個確鑿數字的加法,那麼了其中任何一個道理,答案就一定是錯的。
回過神,朱斂笑道:“山外事不去說了,在咱們落魄山上,就一點,盡量是誰都不委屈,當然很難做到了,那就爭取誰都些委屈。”
有些不愿開口與人說的委屈,來自得不到邊人的回應,種種期許、憧憬、愿之心聲,在心中如擂鼓,響徹自己天地間。心外卻啞然,永遠寂靜無聲,這就像一個人把嗓子喊啞了,邊還是無人聽見,這個人就會越來越不喜歡說話,一直沉默下去,直到變一個啞。
朱斂輕聲道:“先別管有理沒理,對錯是非,一定要愿意跟旁人說出自己的想法,為什麼要說某句話,為什麼要做某件事,直白無誤告訴對方,我是這麼想的,你覺得呢?”
其實在這件事上,在落魄山,做得最好的人,是陳靈均,可能其次才是山主陳平安。
比如陳靈均要是遇到了憋屈的事,第一時間,肯定就是委屈萬分,只覺得為什麼自家老爺不在邊,只要哪天陳平安回到家中了,他必須得訴苦!又例如在北俱蘆洲那邊走,在那個大海口的要關頭,陳靈均也是想著大不了回到落魄山,被陳平安罵一頓,挨訓之后,該咋咋的,只要不被趕下山去,大爺我還是一條英雄好漢。
落魄山有今天的景。
外人都覺得陳平安太喜歡當甩手掌柜了,如今偌大一份家業,是走了狗屎運。
甚至一些相對悉落魄山的外界修士,也覺得朱斂這撥不挪窩的人,在做了
這就是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了。
陳平安曾經寄過一封家書回落魄山,托付魏檗轉。
在信封上以蠅頭小楷寫有一行容,“暖樹親啟、裴錢讀信、米粒收起信封”。
當年們收到信后,在竹樓那邊,三顆小腦袋在一起,小黑炭反復閱讀了三遍書信容。
朱斂站起,手笑道:“做宵夜去,小陌搭把手。”
小陌笑著起,在廚房給朱先生打下手,已經門路了。
眾人同桌一起吃過宵夜,原本十指不沾春水的沛湘和高君,幫忙收拾過碗筷,各自返回住。
熱鬧過后,朱斂獨,躺回藤椅,看似自言自語,“陸沉,以為然?”
墻頭那邊,坐著個不知何時來到這邊的陸沉,笑道:“有個小問題,有些道理,講道理的人自己都做不到啊。”
“即便如此,那些道理就不好了嗎?”
“你要是這麼說,好像還真有點道理了。”
朱斂轉頭朝地上呸了一聲,“漆園道樹枝頭,花賊玉腰奴!”
陸沉忍俊不,“奇了怪哉,罵自己作甚。”
陸沉一個蹦跳,落在院地上,徑直走向那張藤椅,學朱斂的姿勢躺在上邊,懶洋洋道:“一別多年,聊幾句?”
朱斂坐在臺階上,雙手袖,淡然道:“想要聊什麼?”
陸沉面帶微笑,閉上眼睛。
朱斂抬頭去。
剎那之間,夜中,人間好像有數以億計的眾生夢想,如一盞盞燈籠集攢簇,五彩繽紛,冉冉飛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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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塾檐下,老秀才舒舒服服躺在那張藤椅上,陳平安坐在一旁竹椅,輕輕搖晃扇。
趙樹下和寧吉坐在另外一邊。
老秀才笑問道:“寧吉,先前跟你說了一大通,聽得懂嗎?”
寧吉搖搖頭,赧道:“祖師爺,幾乎都聽不懂。”
老秀才哈哈笑道:“沒事沒事,讓你先生用些大白話,給你解釋解釋。”
陳平安便笑著用一些淺易懂的言語,與寧吉詳細解釋了一遍。
寧吉將先后兩種說法都牢記心中,偶爾有依舊想不明白的地方,就跟先生開口詢問,陳平安便再換個說法解釋一番。
老人聽著聽著,就再次睡過去,鼾聲輕微。
趙樹下和寧吉腳步輕輕,去灶房那邊打地鋪了。
只有陳平安依舊坐在原地,默默陪著自己的先生。
學塾外的空地,依稀有蒙們跳方格子的痕跡。
大概年,就是一場無憂無慮的跳方格,方格是自己的家,方格外是外邊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