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慈笑容溫，點點頭，打趣道：“攤上這麼個師父，是有些難辦唉。”

落魄山。

青衫陳平安最近時日，都在心編撰一部硯譜。

書頁紙張都是老廚子搗鼓來的，既然是一部有些年月的“古書”，自然必須泛黃，古古香才行。

沒法子，自從郭竹酒到了落魄山之后，陳平安就敏銳發現這個小弟子，跟他生悶氣呢，還得努力假裝自己沒有置氣，師父依舊是天底下最好的師父。

陳平安又不好直接問緣由，思來想去，都沒有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答案，陳平安只好找到朱斂，看看問題到底出在哪里，果然還得是老廚子出馬，只是問了些問題，再加上裴錢小時候沒說郭竹酒的事跡，朱斂很快就猜出了那個答案，不過先賣了個關子，說公子你還記不記得郭竹酒腰間懸掛的那方抄手硯？陳平安被這麼一點撥，瞬間就恍然大悟了，確實，得怪自己，當年在劍氣長城，陳平安跟郭竹酒說了個謊，說那方抄手硯的綠端材質，在浩然天下那邊，是一種極名貴的硯材。

要說全是假話，也不算，在浩然山下，端硯確實名貴，當然了，其中綠端在端石里邊，價格是相對低了些。

陳平安就問老廚子如何補救，朱斂笑言一句，這還不簡單，公子自己編寫一部硯譜就了，取名百硯齋拓譜之類的，湊足一百方傳世的名硯，綠端材質的古硯不用太多，一百方硯臺里邊，有個五六方就足夠了，主要是前十的絕世名硯，得有兩方傳承有序遞藏清晰的綠端硯臺，不能多了，也不能了，多了沒人會信，了就不夠分量了。

陳平安大為佩服的同時，斜眼老廚子，造假，還是你最在行。

朱斂笑著擺手道，足足一百方硯臺呢，還得親手雕琢、再摹拓出不同的形制、銘文，再加上編寫與之對應的彩故事嘛，好大的工程量，還得是公子你親自出手才行。

于是陳平安返回竹樓一樓，當晚就開始默默編寫這部硯譜了。

可憐當慣了甩手掌柜的山主，還得關起門來，的，不能被暖樹和小米粒瞧見。

必須等到大功告了，再讓們瞧見，然后再通過耳報神小米粒，稟報給郭竹酒，才算天無。

不曾想等到陳平安好不容易編硯譜，暖樹打掃房間的時候明明都瞧見了，也沒能心領神會。

至于時常跟著暖樹姐姐一起躺在檐下廊道玩耍、陪著好人山主一起曬太的小米粒，就更沒注意到這個細節了。

陳平安只好在一天暖樹制布鞋、小米粒在廊道滿地打滾的時候，故意說一句拿本書瞧瞧，起拿來那部硯譜。

約莫是陳平安手里拿本書，們太習以為常了，而暖樹做手頭的事又太專注，至于小米粒，蹦蹦跳跳，黑小姑娘自顧自眺崖外白云，只是滿懷期待著有沒有三顆腦袋再次飄過……

陳平安都有點急眼了，所幸暖樹咬掉線頭的空隙，抬頭看見了那部硯譜名稱，終于開口問了一句，老爺，這本書是剛買的嗎？

陳平安嗯了一聲，再咳嗽幾聲，用來提醒小米粒往這邊瞧，小米粒探過腦袋，瞪大眼睛片刻，驀然驚嘆出聲，書名百硯譜嘞，跟好人山主的百劍仙印譜，名字很像！

陳平安使勁點頭，微笑道是啊是啊。

暖樹若有所思，低頭忍住笑。

然后陳平安將硯譜遞給小米粒，隨便翻翻看。

小米粒晃了晃手掌，雙手接過硯譜，開始認真翻閱起來。

果不其然，沒過幾天，郭竹酒就來到竹樓一樓這邊，大晚上的，站在門口那邊，敲了門，也不進屋子，郭竹酒站在門外直不隆冬就是一句，師父，弟子愚鈍，犯了大錯，是啥錯就不說了哈，就罰我今天不是師父的弟子好了，要是師父氣不過，兩天都！

陳平安打開門，了郭竹酒的腦袋，笑道，犯了什麼錯就不問了，反正責罰一天就夠了。

“暫時還不是師徒”的師徒二人，坐在崖畔石桌旁，隨便閑聊而已。

一直掐著時辰的郭竹酒，驀然大聲喊道：“師父！”

陳平安笑著點頭，“嗯。”

————

天下山連嶺洲，世間水同流海。

南婆娑洲的海濱，有雄山峻嶺綿延。

一山峰之巔，古松枝干勁如龍脊，屈曲撐距，意酣怒，鱗爪拿攫，松針怒張如細戟攢簇。

有個姿容平平的子，坐在松蔭中的石桌旁，桌上放著只木盒。

高高瘦瘦，雙眉細長，就讓的氣質顯得有幾分清冷。

一旁站著幾個道齡不大的劍修，他們目不轉睛，盯著木盒的景象。

正是龍象劍宗的首席供奉，陸芝。

其余站著的劍修，都躋龍象劍宗十八劍子之列，因為各自遇到了不同境界的瓶頸，需要留在宗門練劍閉關尋求破境。

起先絕大多數的年輕劍修，都想要跟隨宗主一起上陣殺妖。

齊廷濟對此，倒是并無意見。只是提醒他們一句，愿意去蠻荒戰場就去好了，能不能活著離開戰場，各憑本事，不要奢他會幫忙護道。

結果陸芝只用幾句話，就像給滿腔熱的劍修們當頭澆了一盆冷水。

出于好心，意氣用事輕生死，可以理解。但是以你們目前的境界，頭上還頂著個齊廷濟親傳弟子的份，本不夠看，去了蠻荒戰場，最多兩三次，就會給妖族白白送人頭。你們戰死之后，龍象劍宗的年譜上邊，肯定不會記錄這些“功偉績”。

此外劍宗剛剛收取了一撥暫不記名的外門弟子，人數有六十余人之多，年紀最小的，才五歲，最大的，也不過十六歲。

他們都是南婆娑洲各國朝廷主送來的劍胚，無一例外，之前，家族長輩或是一國之君，都反復囑咐這些孩子，到了龍象劍宗，一定要珍惜機會，好好修行，爭取將來為劍宗的記名弟子，名錄譜牒，繼而躋宗門祖師堂。

若是有幸能夠為齊宗主、或是陸首席的嫡傳，當然更好。還有不家主、皇帝，不約而同地順帶提及一句，以后如果那位年輕出門洲遠游，拜訪龍象劍宗，你們遇到了，可以厚著臉皮邀請陳來自家做客。與不，無所謂，必須開這個口就是了，反正你們年紀小，不用忌諱太多，談不上什麼冒昧不冒昧，反正萬一了，那就是一樁山上談。

松蔭里，桌上一只袖珍劍盒，其實就是一座廣袤無垠的小天地，里氣象完全可以媲一座傳說中的天道場。

如果只是將劍盒打開，放在桌上，盒八劍，細弱線，如小龍蜿蜒其中。

小小劍盒，別有天，舊主人陸沉，用上了芥子納須彌的神通，使得盒八把長劍，小巧袖珍若飛劍。

它們并不靜止懸停在某地，而是悠哉悠哉，浮游其中。

這八把長劍，分別被陸掌教命名為秋水，游鳧，刻意，鑿竅，南冥，游刃，蜩甲，山木。

一個扎馬尾辮的劍修，形躍出那座劍氣縱橫錯的“天”。

劍途中，劍凝為一線，大放彩，虹筆直破空，如畫，如劍仙證道白虹飛升的景。

被兩把長劍追著，臨近木盒“天幕”，那兩把不依不饒追趕的長劍就驟然停止，各自劍一閃，倏忽間“打道回府”。

飄然落在石桌旁，去額頭汗水，一陣后怕，“差點挨劈，這要是砍在上，不得變兩截啊。”

一旁年劍修趕忙說道：“師姐你別說這種不吉利的混話。”

名為吳曼妍的馬尾辮，白了一眼年，坐在石凳上，以手扇風，好奇問道：“陸先生，這麼件寶貝，哪兒來的，是當年在劍氣長城那邊靠積攢戰功，從坊換取而來？”

在龍象劍宗之，大家都喜歡跟隨宗主，喊陸芝為陸先生。

陸芝沒有藏掖，大大方方介紹木盒的來歷，道：“是上次去托月山途中，大人跟白玉京陸掌教借的，大人再送給我。”

言下之意，這只劍盒已經跟陸沉沒關系了，歸陸芝。

陸沉哪天想要取回這件重寶，反正得先過陳平安那一關。

在劍氣長城一眾劍仙當中，陸芝是公認的殺力極高，可惜防相對太過薄弱。

如今得了這只劍盒，等于一口氣多出八把可以結陣就小天地的佩劍，陸芝無形中就補上了這個短板。

吳曼妍恍然道：“那就是不送歸還劍盒的意思嘍？”

聽酡夫人說過，陳在那邊與劍修做買賣，無論賣酒還是坐莊，從不虧錢只有賺！

不過邵劍仙卻說，大人在劍氣長城其實從沒賺過一顆錢。

陸芝笑了笑，“可以這麼說。”

吳曼妍贊嘆道：“大人還是向著自己人啊，胳膊肘從不往外拐！”

年賀秋聲翻了個白眼，心里邊泛著醋味。

那師姐你呢，隔三岔五就嚷著要出門歷練，長長見識，誰不知道你所謂的下山，就是奔著寶瓶洲落魄山去的。

吳曼妍忍不住嘆道：“白玉京的寶貝真多，陸掌教隨隨便便拿出一件，就這麼價值連城了。”

陸芝笑著解釋道：“可不是什麼隨便拿出的件，不說陸沉做主的南華城，恐怕就算是整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如此品相的重寶，都是數得著的稀罕件。何況這八把劍，都是陸沉親手鑄劍而，名字也不是瞎取的，每一把劍的鑄造鍛煉功，都寓意著陸沉對一條劍道的個人理解。”

吳曼妍聞言驚嘆道：“這些劍竟然是陸掌教親手煉制而？難道陸掌教除了當道士兒大，寫書厲害，還會打鐵鑄劍？”

要是加上師父說陸掌教擁有五夢七心相，白玉京陸掌教，就這麼多才多藝嗎？

陸芝雖然不太愿，可還是說了句公道話，“陸沉可能除了殺力不夠高，沒有任何缺點了。”

當然陸芝所謂的不夠高，是拿陸沉跟老大劍仙、擁有法劍“道藏”的余斗作比較。

賀秋聲小心翼翼問道：“陸先生，既然這些劍都是陸掌教搗鼓出來的，難道他還是一位深藏不的劍修？”

劍修眼中，多是劍修。

陸沉是劍修？

陸芝還真是頭回思考這件事，想不出個所以然，搖搖頭，懶得多想，反正跟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管他是不是劍修，陸芝笑道：“就算不是劍修，單憑陸沉撰寫過《說劍篇》，以及陸沉將建造在玉樞城的書齋，命名為觀千劍齋，想必他對于劍法劍道的理解，肯定不低。至于陸沉到底是不是劍修，天曉得，這種問題，別問我，你們以后有機會，問陳平安去，他跟陸沉關系很，而且他們雙方一向言談無忌。”

上次跟隨年輕趕赴蠻荒，其實齊廷濟和陸芝，就跟游山玩水順帶一路撿錢差不多，收獲頗，尤其是將一個宗字頭的白花城洗劫一空，之后在仙簪城等地，還有驚喜，這使得龍象劍宗的家底，財庫的底蘊，一下子就厚實了。不蠻荒妖族，在陳平安和寧姚那邊得以逃過一劫，結果就到了后邊的齊廷濟和陸芝，沒有任何懸念，不是被齊廷濟送“上路”，就是被陸芝出劍斬殺，至于那撥妖族修士斃命后的真尸，以及滿地破碎的法寶靈，還有一些英靈骸骨，都被齊廷濟收囊中。

最后齊廷濟用個人積蓄，花重金從陸沉那邊買下三張玉樞城洗劍符，再轉贈首席供奉陸芝，所以陸芝近期才會安心留在南婆娑洲的宗門，在這龍象劍宗，除了看顧這些指不定何時就需要閉關破境的劍修，就是煉化那三張白玉京大符，用以磨礪淬煉本命飛劍“北斗”的劍鋒。

陸芝自己也承認，是不太會教他人劍的，可能只是玉璞境劍修的邵云巖，都比更會傳授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