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煙霧裊裊,霧里看花一般的世。
范峻茂問道:“知道是哪位陪祀圣賢住持梓桐山的封正典禮嗎?”
陳平安搖搖頭,“不好說,暫時確定的,只有披云山和掣紫山,分別是大先生和周國,舊朱熒王朝地界,劍修比較多。”
范峻茂說道:“有機會跟范二喝頓酒,勸勸他,老大不小的年紀了,還是打,不像話,賺錢就那麼有意思嗎?一年到頭半點不閑著,稍有空閑,也是跑去跟賬房先生和百工匠人廝混在一起,到底圖個啥,每天打著算盤,對著賬本傻樂呵。”
陳平安笑道:“有些人天生就單純喜歡掙錢,很純粹,跟武夫學拳,劍修練劍差不多,自得其樂。范山君放心好了,我肯定會主找范二喝酒。”
范峻茂起笑道:“要不要我把曹涌喊出來,他的好事被你給攪黃了,可別落下心結,山水神靈,都長著呢。”
陳平安點頭道:“你就說我請他出來聊兩句。”
魏檗站起,拍了拍袍子,“我跟著一起。”
陳平安不適合回去一趟再拉著淋漓伯找地方單獨私聊,痕跡太重了。今天議事的,哪個不是公門修行到化境的人。
范峻茂又是個說話不靠譜的,場的彎彎繞繞,一句話里藏著好幾個意思,大概就只有蒙水準,魏檗不太放心。
去書房的路上,范峻茂以心聲問道:“魏檗,陳平安在避暑行宮,也是這麼當的?”
魏檗啞然失笑,“反著來就可以了,幾個意思用一句話說明白,說話和聽話的,雙方都不費勁。或者干脆不說話,劍修講理,還不簡單,何況那里還是劍氣長城。”
范峻茂點點頭,“懂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魏檗笑而不言,不予置評。
范峻茂說道:“魏夜游,你是不是沒有聽明白,我這可是一語雙關,對劍氣長城和浩然場,有褒有貶的。”
魏檗微笑道:“原來如此,教了。”
你范山君跟我聊這個,不就等于跟周首席談掙錢如何輕松,與小陌先生說禮數嗎?
就像先前晉青在議事過程當中,故意調侃幾句陳平安,什麼一拳就倒二掌柜,什麼單槍匹馬大劍仙,看似科打諢,豈是沒有用意的。第一,是提醒在座,陳平安的末代份。其次是為陳平安做鋪墊,引出陳平安后邊的那句“自嘲”,元嬰境而已,當不起劍仙一說。
畢竟如今整座浩然天下,都在猜測陳平安到底是什麼境界,如何能夠做城頭刻字的壯舉,飛升境劍修,還是更高?
若真是一個飛升境起步的劍修,有此個人實力,再加上大驪國師的份,那麼以后每次在大驪書房,還商議個什麼。
可一旦陳平安的境界當真只是元嬰,哪怕明天就是玉璞或是仙人境,對于在座的一洲高位神靈而言,就都覺得可以談事了,就像陳平安自己說的,是那種有商有量的議事。
至于陳平安為何故意如此淡化境界一事,魏檗倒是很能理解,不宜起調太高,萬事最怕開頭太容易。
劍修適合戰場,不適合場。
在屋與一位識山神閑聊的曹涌,很快走來這邊,陳平安已經收起煙桿,站在廊下等著這位舊錢塘長。
陳平安開門見山,直奔主題,以心聲說道:“淋漓伯,你舉薦的折江水神伍蕓,我只是有所耳聞,一直沒機會接,岑文倩卻是我的朋友,所以在這件事上,我是有私心的。以后有機會去云水宮喝酒,再勞煩淋漓伯幫忙引薦,帶我去折江水府登門賠罪。”
曹涌聽過之后,點頭道:“很高興陳國師愿意與我如此坦誠相見,以后再有類似的事,至在我這邊,就無需解釋了。至于伍蕓那邊,陳國師且寬心,不必多想,這次舉薦他補缺錢塘長,本就是我自作主張,本就沒跟他打招呼,當不這個錢塘長,以伍蕓的脾氣,非但不會遷怒陳國師,說不定還要喝兩盅,炒幾個下酒菜,慶祝慶祝。”
說到這里,停頓片刻,曹涌驀然而笑,“伍蕓以前就看不順眼正山那幫劍仙老爺,還有過節,唯一一次給正山主送錢,就是通過鏡花水月觀看那場宗門典禮,當時他一高興,就砸了好幾顆谷雨錢,說這個錢,花得值。”
陳平安忍俊不,繼續以心聲笑道:“稍后陛下那邊,可能會商議齊渡百年之,剩余的幾個走名額,我先前已經跟長春侯打過招呼了,碧霄宮愿意讓出剩余的那個名額。”
山水有異,大高位水神所在府邸,不同于山神,前者往往懸掛兩塊匾額,例如楊花的長春侯府和碧霄宮,大侯府,是文廟封正的衙署,碧霄宮則是水神楊花的道場名稱。曹涌這位七里瀧風水出的老蛟,也同時擁有淋漓伯府和云文宮兩塊匾額。如今都傳言北俱蘆洲的濟,靈源公沈霖的那塊“德游宮”匾額,就出自某人的手筆。
先前曹涌曾經親筆書信一封至落魄山,有事相求,云水宮已經用掉一個大驪朝廷給出的大走水名額,但是曹涌還需要一個,恰好楊花那邊一直留著不用,曹涌就希陳平安能夠幫忙與碧霄宮那邊牽線搭橋,與楊花討要那個名額。
曹涌如釋重負,如此一來,對老友伍蕓就算有了個不錯的待。
正是折江水神府的一位供奉,也是伍蕓的摯友,是蛟龍之屬出,到了金丹瓶頸,急需靠著大走水來躋元嬰境。
位升遷一事,不是不重要,可到底不如祠廟金高度的提高,來得穩妥且實在。
其實伍蕓對于補缺錢塘長一事,就像曹涌說的,興趣缺缺。
尤其是今天陳平安提及神位流轉一事,等于是打通了數道壁壘,一旦那位折江水府佐走功,還怕沒有位?
神靈之屬,最不缺的,就是。
曹涌說道:“這個走名額,有價無市,實在是太過珍貴了,關鍵是伍蕓的那位朋友,走一事拖延不得,再拖下去,就要大道堪憂了,否則我也不會跟陳國師開這個口。”
陳平安打趣道:“曹兄,打個不太合適的比方,就像跟人借了十兩銀子,找人借錢的人,口口聲聲說這十兩銀子能值一百兩銀子,生怕借出錢的一方不曉得賣了一個多大人,怎麼,曹兄就這麼家大業大,生怕我不討債?”
曹涌大笑不已,“都好說,討債喝酒兩不誤。陳先生如今可謂兼重紱,想來只會越來越事務繁忙,不這樣,怕陳先生不會臨寒舍啊。”
陳平安微笑道:“幫人幫己,何必言謝。禮尚往來,細水流長。要說喝酒,我還真沒慫過,除了劉劍仙,酒桌上誰都不怵。”
曹涌點點頭,“陳先生,以后不管是公事,還是私事,只說我云水宮與錢塘水府兩,都好說。”
言外之意,無論是大驪國師的陳平安,還是落魄山的山主,或是一見投緣且攢下了兩份私誼的“陳先生”,曹涌的淋漓伯府和云水宮,與昔年部屬扎堆的錢塘水府,都會將這份人記在心里。哪怕陳平安不需要,但是例如將來落魄山的譜牒員下山游歷,路過兩地,定然是座上賓。
與陳平安告辭一聲,進了書房,曹涌與座位相鄰的長春侯點頭致意,以表謝意。
楊花不明就里,只是出于禮數,與這位淋漓伯點頭還禮。
事實上,這個走江名額,是陳平安自己跟皇帝宋和討要而來。
書房按例不得心聲言語,何況以曹涌的和楊花的行事風格,小朝會結束后,各自打道回府,碧霄宮和云水宮都不一定會有書信往來。而且就算曹涌主與楊花聯系,楊花又不是范峻茂,肯定不會直接給淋漓伯府回信一封,解釋并無此事。畢竟是太后南簪一手提拔起來的大侯爺,楊花需要步步為營,坐穩場位置,不允許像范峻茂那麼說話做事。
陳平安出煙桿,重新回到臺階那邊,因為最早是陳平安和佟文暢先蹲著旱煙,璞山山神傅德充就挑了個位置,兩位山君一左一右,襯托出陳國師的居中位置。方才陳平安起去跟曹涌閑聊,回來后,好像不愿多走那兩步路,就很隨意地蹲在傅德充邊,便換了這位中岳儲君之山的山神居中。
傅德充猶豫了一下,就沒有說什麼。
陳平安開口笑道:“盧白象當年選擇在璞山落腳,這些年來,傅山神照拂很多。”
只說一事,便可見真。
當初盧白象的嫡傳弟子元來,就是在璞山地界,尋見了一樁不小的仙家機緣,元來一個純粹武夫,竟然得到了一整座在璞山扎的破碎境,里邊珍藏有兩道舊朱熒開國皇帝埋下的金書玉牒,龍氣濃郁,可以說是價值連城。照理說,這可是璞山的山中私產,元來等于是借宿的客人,在人家院子里挖出一壇銀子,主人全部拿回去,都是占理的,最不濟也該來個分賬,但是傅德充對此很無所謂,說這些仙家機緣,對山水神靈而言就是肋,有緣人得之,是好事,傅德充找掣紫山山君府簽訂了一紙契約,不但都送給了元來,傅德充的山神府那邊還出人出力,主幫著盧白象師徒三人修繕境。
傅德充笑道:“談不上照拂,我與盧先生格相投,一見如故。經常下棋,我就沒有贏過。”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傅山神,對白玉京陸掌教比較推崇?”
傅德充的書齋都命名為秋水靈府,何況陸沉還有一篇《德充符》。
傅德充坦誠道:“不是比較,是很推崇,我生前就對陸沉佩服得五投地,可惜神職低微,緣慳一面,大是憾事。”
陳平安點點頭,“讀書人,只要稍微有點慕仙向道的,就都繞不過陸沉。”
傅德充小心翼翼問道:“聽說陳國師與陸掌教早就認識?”
陳平安笑道:“恩怨分明,關系還不錯。”
傅德充羨慕不已。
佟文暢難得主開口說話,問道:“傅山神,你們璞山的古檀,當下還有閑余木材嗎?鹿角山和鸞山那邊近期都在開辟府邸,急需仙木,缺口在上萬斤左右。洪州豫章郡那邊,如今采伐院管得嚴,是指不上了。來之前,兩位山神都讓我幫忙問一句,看看能不能在你這邊要個實惠價格。”
傅德充臉古怪。
佟山君啊佟山君,先前陳國師的那本冊子,就薄薄兩頁的容,你都沒看?
陳平安笑道:“傅山神,做生意,可得講一個先來后到的規矩啊。”
佟文暢恍然道:“怎麼,璞山檀木已經被落魄山包圓了?難怪我走出屋子的時候,他們兩個朝我使眼。”
一開始還以為是提醒自己別忘了跟傅德充捎句話,原來是暗示自己別跟陳國師搶生意了?
上次帶著青同,一起做客掣紫山,陳平安順便跟晉青談妥了三樁山上買賣,其中就有璞山的仙家檀木。
舊朱熒王朝曾有四絕,名一洲,劍修,人,名硯,古檀。
其中璞山的檀木,幾乎可以與大驪洪州豫章郡的巨木齊名,寶瓶洲中部各國宮殿、皇陵用木,都取材于璞山。而以璞山靈府法制的數種檀香,有黃白青紫之異,更是寶瓶洲練氣士和帝王將相的心頭好。
此外就是在掣紫山轄境建造一座采石場,再就是大量購買雍江水域的一種特產河砂,按照文廟重新編訂天下山水神祇的金玉譜牒,雍江水神和鐵符江的神位,與五岳儲君之山和大驪京師城隍廟,品秩相同,都是正三品。
上次在中土文廟之,陳平安曾經見到過那位走遍浩然九洲、看盡天下水脈、繼而編撰出一部《水經》的酈老神仙,不但見過,當時還聊過一番閑天。老一輩學人的風采,往往是學問越高,心態越平,襟寬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