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那本籍上的妙學問，這就此時無聲勝有聲。

但是飯桌上其余人都不說話，吃飯的吃飯，夾菜的夾菜，喝酒的繼續喝酒。

大概是當年求學路上，手持柴刀、時常釣魚的某個泥子，被傷過心了，以至于這麼多年過去了，還總是在這件事上糾結。

至于為何落魄山人人心知肚明此事，偏偏一個個假裝不明就里，桌上從不搭腔，都很有默契，故意讓山主憋著難。

當然是小米粒替好人山主打抱不平的結果。

比如跟著傳授拳法的老廚子在后山那邊逗留，小米粒就會此地無銀三百兩，說一句我家好人山主，手藝不比老廚子差哩。

那麼曹蔭和曹鴦就瞬間明白了，大概陳先生萬般皆好，唯獨手藝……很一般。

陳平安明顯不愿意謝狗繼續掰扯這個，說道：“長命道友，你給竹酒介紹介紹福地的近況。”

掌律長命點點頭，笑著解釋道：“竹酒，如今我們這座蓮藕福地，雖然已是及瓶頸的上等品秩，品秩已經到了升無可升的地步，但是練氣士的數量還是很，整座天下加在一起，暫時只能作個略估算，不過半百吧，而且他們看待騰云駕霧遠游山河一事，還是都比較慎重的，像浩然天下的地仙，神出竅遠游，其實是一件很隨意的事，但是高君作為福地第一位金丹修士，就將其視為畏途，始終不敢輕易嘗試，所以這次外出歷練，又在披云山那邊借閱道書、籍頗多，相信高掌門益匪淺，返回湖山派潛靈修真，修行會更快。”

謝狗嗤笑道：“井底之蛙，見燈如日。”

長命不理會謝次席的話，繼續給郭竹酒介紹這邊的風土人，“至于如雨后春筍般冒出的各地山水神靈、怪鬼魅，前者需要忙碌索如何以百姓香火淬煉金一道的本命神通，且不便擅自離開山水轄境，已經有不朝廷封正的正統神靈，不知輕重，擅離職守，山神涉水、水神翻山，犯了山水相沖的忌諱，導致金損。祠山神水仙、鬼靈之屬，同樣不太敢大搖大擺晃人間，天地間的罡風無不在，每逢雷電加的天氣，對他們而言，都是比較難熬的難關。”

謝狗哈了一聲，以示不屑。次席供奉，跟一山掌律，位相差不多！

我跟小陌在遠古歲月修行那會兒，為地仙之前，不到個天庭雷部某司神靈，都不難關。

掌律長命指了指一山河，“狐國因為設置了一層山水制，所以知曉這脂窟的福地本土人氏，暫時沒幾個。”

一座狐國在此落地生，那麼作為狐國之主沛湘，就有足夠的資格與高君和鐘倩，他們幾個，一起作為地頭蛇，參加那場一座天下的“山巔”議事。

高君作為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人，是這場議事的發起人。

也確實只有能夠將各路群雄召集在一起。

不單單是此人間第一位金丹地仙，也因為這位湖山派當代掌門，曾經遠游各地，格溫和，高君與不練氣士、各地山水神靈都打過道。不然換別人說要舉辦這麼一場議事，偏偏此人境界獨高，若是行事風格再類似丁嬰之流，還怎麼議事，誰不擔心被一鍋端了？

上代湖山派掌門俞真意，是福地歷史上，第一位嚴格意義上的修行道法的本土“仙人”。

俞真意飛升過后，誰能夠為最新的天下第一人，有人自認勢在必得，便是南苑國的太上皇，主禪位的魏良。

可惜這些年魏良一直停滯在龍門境瓶頸，兩次閉關出關，結果都未能一舉功，無法為福地的第一位金丹地仙。

一步慢步步慢，欠缺的，不單單是因為魏良修道太晚，在甲子高齡才登山修行仙法，更重要的，還是天時地利，都在湖山派那邊的高君，而不在他。

不同于志向高遠的高掌門，鐘倩其實是不太愿去攪和這種事的，更愿意留在落魄山那邊“點菜”。

擔任落魄山右護法的小米粒就很暖心，幫著鐘倩從老廚子那邊求來了一本菜譜，每次點菜，有的放矢。

這位福地的第一個金境武夫，確實無大志，在落魄山混吃混喝的日子里，每天散發的不是武夫拳意，什麼宗師氣度，而是每天出門見人，好像額頭上都著張紙條，上邊寫一句，你們都別扶我，躺著就很舒服了。

來自上宗的一大幫大佬親臨道場，狐國這邊，沛湘親自“開門”待客，那艘符舟會落在沛湘一座別業的靜謐庭院。

沛湘在院懸起了一盞狐國制的大紅燈籠，夜幕中寶流溢，引人注目。

此刻院的落魄山“外人”，就只有兩位沛湘最為重的親傳弟子，們年紀還小，尚未結丹，但是骨資質都很好，可算是狐國出類拔萃的修道苗子，沛湘可學不來山主大人的那種高風亮節，作為狐國之主，唯一的元嬰境，最喜歡掐尖，將狐國之最有希躋地仙的年輕狐魅，都收為記名弟子，至于為一眾嫡傳弟子傳道一事，能不能盡心盡力，會不會誤人子弟，是不是對自家狐國最好的安排，沛湘可不管這些，反正先摟到自己手里再說。

有幸被沛湘帶來覲見那位傳說中的劍仙山主，這兩位弟子，顯然都很張，們俱是妙齡子的曼妙姿容，一個咬著，前本是山巒起伏的風景，如水紋漾而起，一個使勁攥著角，若非是件師尊親自賜下的法袍，估計都要被扯破了。怪不得們如此手足無措，只說師尊沛湘，早些時候，到了落魄山，不張？

沛湘笑道：“不用這麼張，落在別人眼里，就是你們小家子氣了，同等姿的子，小家碧玉再好，能比大家閨秀麼。”

那個態更些的弟子，苦著臉心聲道：“師尊，我怕。”

因為曾聽說一件骨悚然的傳聞，當年陳劍仙在那座劍氣長城獨守城頭的時候，期間就有一頭玉璞境的蠻荒狐仙路過城頭，據說只是在風途中，低頭多看了眼那個脾氣極差、殺心極重的末代，就被那位劍仙一把拖拽到城頭，若是一般男子，得手一位上五境狐仙，不說憐香惜玉當個通房丫鬟，就算要殺，殺之前，不得？可是只因為落在了那位末代的手上，那頭狐仙就被陳平安當場手撕了……

嘩啦啦尸骨落了一地。

最可怕的，是還有些狐國修士，言之鑿鑿，們就跟親眼瞧見似的，說那位年輕，當時在城頭，將狐仙頭顱拔下，拎在手里，站在泊里，大口嚼著狐仙的頭顱，單手作碗，痛飲鮮做酒水……

沛湘笑道：“別信這些流言蜚語，都是瞎傳的，我們那位陳山主，其實是一位風度翩翩的正人君子，你們瞧見了，就會知道什麼是‘先生溫貌清俊，君子如玉劍如虹’了。”

也怪不得弟子們如此膽戰心驚，不說們，只說劉十六的學生，桐葉洲怪出的鄭又乾，在見到小師叔之前，被劉十六帶見小師叔，不也慷慨赴死一般？以至于見到陳平安之前，鄭又乾甚至需要拐彎抹角詢問劉十六一句，師父，你跟那位小師叔的同門關系，還可以的吧？

另外那個死死攥著角、白手背青筋暴起的苗條，聲道：“師父，有你跟師姐待客就好了，我想回去煉氣做課業了，我們修道之士，一寸一寸金哩，師父你放心，我以后一定會好好修行的。”

對于修行一事，因為天生資質好，也很珍惜為國主沛湘親傳弟子的福分，從不懈怠，但是要說如何勤勉，確實算不上。

沛湘聞言哭笑不得，看把你們嚇的，稍后見著了陳山主，眼見為實，就會知道你們的誤會有多深了。

另外那位修瞪了一眼“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師妹，出兩手指，輕輕捻師父的袖子，“師尊，師妹長得多好看，我見猶憐，楚楚人呢，陳山主瞧見了，哪怕不喜歡，總歸不至于心生厭惡。我可不行，誰瞧見了都會罵一句狐貍，可別讓陳山主礙眼，連累師尊落個待客不周就不了。”

沛湘氣笑道：“倆子，你們還講不講同門誼了？！”

但其實那些聳人聽聞小道消息的廣為流傳，沛湘是有功勞的，再加上幾位嫡傳弟子的暗中推波助瀾，那個從未涉足狐國的陳，何止是兇名赫赫？

狐國那些境界高些的練氣士，稔寶瓶洲的風土人，們還好說，覺得真相肯定沒那麼夸張，那些教旁人聽了背脊發涼的傳聞事跡，不得有些水分啊？

但是越年輕的狐魅，越當真，以至于都說那位最恨妖族練氣士的陳，只要進了咱們的狐國，就會胃口大開，腸轆轆。

一路走，一路吃，一路“飲酒”。

誰被上了就算誰遭殃，可以想著如何下輩子投個好胎了。

沛湘就很喜歡在狐國舉辦祖師堂議事的時候，“偶爾”提上那麼一，那位陳劍仙“又”做了什麼壯舉。

是故意敲打某些人心不足的狐浪蹄子呢。

這些年，們總喜歡在沛湘這邊埋怨狐國封山，日子過得太苦了，不去紅塵里走一遭，磨礪道心，太耽誤修行哩。

沛湘祖師，那個陳山主到底是怎麼想的，封山解了，我們狐國的徒子徒孫們，境界一高，躋中五境，與躋地仙，可是都各有一次蛻下舊皮囊的機會，按照狐國舊規矩，不過是將清風城許氏換了個對象，將狐皮作為貢品上供給落魄山，陳劍仙拿去煉制狐皮符箓，轉手一賣，也能掙不錢，咱們狐國盡到了一份孝心，落魄山又能憑此添補些家用，豈不是兩全其？何必如此封山，兩相耽誤呢。

一個個說話喜歡含沙影，綿里藏針，你們有本事自個兒去集靈峰祖師堂訴苦去！

別說靠近集靈峰祖師堂，你們這些牙尖利的婆姨，只需到了落魄山，能夠站穩，不管與誰開口說話不打，就算你們膽大！

那艘符舟飄然落地。

沛湘幽幽嘆息一聲。

這個陳山主，也太客氣了些。

因為那艘符舟都沒有直接飄落在此院中，而是選擇在別業大門外落腳。

沛湘讓兩位弟子別想著跑路，丟這個師父的臉！

單獨一步地脈，來到大門外，沛湘施了個萬福，一番該有禮數的寒暄客套，再領著陳山主為首的那撥落魄山譜牒修士，進宅邸，沛湘擔心那兩位嫡傳弟子失態，陳山主他們看笑話，就幫著們解釋了幾句，弟子為何會如此驚疑不定。陳平安了眉心，沒說什麼。

路邊桃花深淺紅，總是慵懶依春風。

臨近那座懸掛燈籠的院落，一假山間的過道，兩邊假山最高對峙如雙鬟，皆似螺螄旋纏，道路兩側和山頂，皆是種植荷花、牡丹和芍藥，花與葉攀援山坡，游客遠觀此景如簪花，天地和靈氣水運濃郁，漣漪陣陣，人走過道其間，仰視頭頂，蓮花亭亭，反在天上。

一起過了那道懸額“鵲橋”的拱月形花門，進了那間雅靜院子，因為常去落魄山做客，知道陳山主的偏好。

沛湘早就準備好了幾張竹椅，放在檐下，竹椅之間各擱放一條花幾，放置早就備好的茶水點心，果脯餞之類的吃食即可。

要說款待落魄山貴客，狐國盡到地主之誼，其實還是很省心省力的，沛湘不必大費周章，折騰什麼排場。

終于瞧見了那位容貌不算太年輕、卻也不顯老的青衫劍仙，沛湘的兩位弟子，早已站在庭院階下，施了個萬福。

那兩雙秋水長眸，極有默契，視線各自飄向一側，都不敢正眼看那個傳說中殺妖如麻當飯吃的年輕，落魄山的陳山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