虧得姜尚真恰巧就坐在他那府邸的屋頂上邊,笑問道:“暖樹,景清,你們吵啥呢。”
暖樹與周首席施了個萬福,回屋子去了,那書桌上都是些專門記錄瑣碎開支的賬簿,沒空搭理陳靈均那個不務正業的家伙。
陳靈均腳尖一點,飄向周首席那邊屋頂,有點尷尬,低嗓音說了句,周首席,小姑娘家家的,這麼兇,以后怎麼嫁人,是吧。
姜尚真后仰躺著,腦袋枕著一只玉瓷枕,雙手疊放在腹部,笑道:“我看暖樹不愁嫁啊。”
陳靈均轉移話題,“既然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周首席咋個沒喝酒。”
姜尚真睜著眼睛看天,微笑道:“我是在想山高下,云腳上懸,看形是要下一場滂沱大雨了,為劍修,是該檐下躲雨呢,還是一手拎個大水桶、一手拿著大臉盆出去接雨。”
陳靈均聽得如墜云霧,但是輸人不輸陣,開始胡說八道,“這還不簡單,要是雨水能當錢用,看我不在院擺滿鍋碗瓢盆!”
姜尚真笑道:“魏山君還是有點東西的,換我是山君,能夠想到的最好神號,估計也就是‘靈澤’了。”
其實在姜尚真看來,披云山魏檗如果自擬神號“靈澤”,這個選擇,其實相當不差,短期收益要比“夜游”更大,因為最為契合那場萬年未有的“天時”。當然,長遠來看,可能還是夜游更為穩妥,大道裨益,細水流長。
陳靈均躺在屋頂上,姜尚真突然手抓住青小的胳膊,笑瞇瞇道:“景清,我在酒桌上夸贊長命掌律的那幾句誠摯之言,是誰泄出去的?”
陳靈均趕忙坐起,非但沒有毫的心虛,反而滿臉得意洋洋,雙臂環,與周首席邀功道:“必須是我拐彎抹角說給小米粒聽的啊,再讓這個小耳報神捎話給掌律長命的,周首席你想啊,你都打多年了,模樣好,家底厚,除了年紀大了些,挑得出啥病麼?必須沒病!咱們掌律長命也單著呢,何況一看就不喜歡那種臉不穩重的小年輕啊,如此說來,你們倆,男未娶未嫁,咋個就不能走到一起了?男追隔重山,追男隔層紗嘛,我這不是覺得周首席你不好意思開口,萬一換長命掌律有那麼點心思,再與小米粒些風聲,我再聽見了,給周首席你這麼一說,嘿,不就了?!一個掌律,一個首席,你們這就天作之合,親上加親!”
饒是見過大世面的姜尚真,也是長久呆呆無言,心有余悸,聲道:“我謝謝你啊。這麼會做,以后別做了啊。”
陳靈均低嗓音問道:“咋的,是覺得不合適啊,還是周首席眼高,覺著我們長命掌律子冷淡了些,你瞧不上眼,嘿,這就是你不懂事了吧,老廚子跟大風兄弟這倆胚,可是都說了一個差不多的道理,書上好些個看似面若冰霜的俠和那些瞧著拒人千里之外的仙子,等到們了心再……”
頭皮發麻的姜尚真趕忙一把勒住青小的脖子,再手捂住他的,求求你了,景清大爺,求你別再多說一個字了。
不遠一間燈火溫暖的屋子里邊,來這邊串門的小米粒,站在小板凳上邊,著窗戶豎耳聆聽,終于聽不見那邊的響了,小米粒轉頭好奇問道:“暖樹姐姐,真是這樣麼?”
正在翻賬本的暖樹手按住算盤,啐了一口。
姜尚真捂住陳大爺的,問道:“喝不喝酒?聽說你多了幾個新朋友,不幫忙引薦引薦?是就點個頭,不喝就搖頭。”
陳靈均趕小啄米,姜尚真這才敢放開陳靈均,瞥了眼不遠的府邸,關起門來喝酒,燈微亮,都沒敢劃拳,真能喝痛快?
姜尚真笑道:“那幾個好像撇下你喝酒了。”
陳靈均愣了愣,嘆道:“怪你啊周首席!”
姜尚真一頭霧水,“怎麼就怪我了?”
陳靈均咧笑道:“先前我與那幾個朋友,不小心提著了錢,連累他們現在都不敢找我約酒了,不怪你怪誰?”
姜尚真會心笑道:“確實怨我。”
一起飄落在青石板道路上,姜尚真雙手抱住后腦勺,陳靈均將兩只袖子甩得劈啪作響。
姜尚真微笑道:“鴛鴦頸千歲,比翼合歡彩羽,琴瑟和諧百年,白首共老煙霞。過來人偶爾會嫉妒你們這些過來人。”
陳靈均難得沒有調侃周首席,并且一下子就聽懂了那兩個“過來人”的不同意思。
青小輕聲道:“等會兒老弟陪你多喝幾個。”
姜尚真點點頭,突然問道:“陳老弟,你覺得我主讓賢,讓小陌先生來當首席供奉怎麼樣?”
陳靈均霎時間頭大如斗,這可是……一道送命題?!
我把你當自家好兄弟,兄弟拿我人頭換酒錢?
酒桌上的過命兄弟,碗里江湖道義何在?!
陳靈均眼珠子急轉,說道:“周首席,我嚼著吧,你當得好好的,就別讓賢了,首席供奉可不是誰都能當好的。”
不等姜尚真說什麼,青小三步作兩步,一腳踹開白登所在府邸的大門,叉腰笑道:“兄弟們,大晚上躲起來喝早酒呢,確實有點早,哈哈哈……”
山腳,頭別木簪的看門道士,抬手蘸了蘸口水,借著月作燈,慢悠悠翻過一頁書,大晚上的,人,適宜看好書,書。
青棉布道袍暖,窸窸窣窣翻書聲,木簪常惜階前水,吾心安即吾鄉。
一個冷不丁的拍打肩膀,差點沒把咱們心虛的仙尉道長,嚇得當場神出竅遠游。
仙尉也不管有用沒用,雙手掐訣,念念有詞,使了個據說可以定魂魄的道訣,再趕轉頭一看,才發現是拎著一條竹椅站在后的自家大風兄弟,仙尉埋怨道:“嘛呢,神出鬼沒的,嚇死我,你重新來當看門人啊!”
鄭大風笑著將竹椅放在一旁,“都會掐三關鎖門束縛訣了,嚇不死你的。”
仙尉道長驚訝道:“我花了十幾文銅錢從渡口路邊攤買來的道書,當真不騙人?”
鄭大風說道:“當然是騙錢的,但是騙不了你。”
仙尉笑了笑,沒當真。
鄭大風雙手抱住后腦勺,翹起二郎,就那麼癱在竹椅上邊,突然挪了挪屁,打了個激靈,整個人一哆嗦,自怨自艾道:“畢竟不是年輕壯小伙兒,竟然覺得凍屁。擱以前,天寒地凍的時候,赤條條躺在被窩里,就跟火爐似的,人心滾燙,都不用燒木炭。”
仙尉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大風兄弟這一點就不如老廚子了。”
朱老先生就不喜歡說過往的家鄉事,從小米粒那邊道聽途說而來,朱斂在蓮藕福地,曾經在江湖上,被譽為謫仙人、貴公子。
鄭大風自言自語道:“吃飽穿暖,天不負我。學無長進,何以對天?”
仙尉隨口笑道:“想來老天爺沒那麼小氣。”
鄭大風笑了笑,拍了拍道士仙尉的肩膀,“你我同病相憐,都是門外漢。”
仙尉點點頭,誤以為鄭大風是說自己修道不,同時自嘲一句,未能為武學登頂?
鄭大風瞥了眼仙尉手上的那本“兵書”,“下冊呢?”
仙尉鬼鬼祟祟轉頭向山路那邊,見沒有人,這才從袖中出另外一本書籍,笑問道:“不看上冊就看下冊?”
鄭大風接過書籍,開始擺起了前輩架子,“讀這種打打殺殺的兵書,上冊上冊沒啥兩樣,你暫時火候不到,還差了點意思。”
落魄山有藩屬山頭之一,名為照讀崗。
李槐在這邊有屬于一座自己的私人府邸,其實落魄山那邊也有私宅,只是“婢”韋太真在那邊,好像很拘謹,每天都是臉微白的可憐模樣,李槐就干脆搬來了這邊,當時還是陳靈均帶的路,一路上青小朝他眉弄眼,把李槐臊得不輕,用心聲解釋一番,陳靈均就只說我懂我懂,李槐也很無奈,你懂個屁的懂。
李槐在照讀崗這邊住下的時候,林守一和董水井帶著暫時落腳桃葉巷的石嘉春,也來這邊逛了一次,反正山中府邸,他們都是人人有份的。
不過他們倆一個是腰纏萬貫的董半洲了,一個是視金錢如糞土、山上神仙輕王侯的林玉璞了,估計都沒打小就想著自己有棟大宅子的李槐這麼當回事?
昔年的羊角辮小算盤,好像是同窗里邊變化最大的一個,不過都是嫁為人婦、早有一雙兒的人了,財迷依舊財迷,等聽說照讀崗這邊也有掛在名下的一棟宅子,就專程跑過去轉了一圈,連連問這麼一大座宅子值多錢啊,按照如今咱們家鄉槐黃縣這邊的行,若是轉手一賣,賣給山上的仙師,怎麼都該用神仙錢、甚至是那種小暑錢結賬吧,還有不住這邊的時候能不能租出去,每年租金,不老吧?以后一年年的,等到年紀大了,哪天不在了,能不能過繼給自己的家族和子呢……
聽著前邊的絮叨,李槐他們三個都是帶著笑意,還能隨便開石嘉春玩笑幾句,只是聽到的最后一個問題,就不約而同都沉默了起來。
石嘉春當時停步,看著他們幾個的表,昔年同窗的他們,一個個的,還是很年輕,嗯,不說小時候就模樣俊俏的林書呆子,沒長歪,如今愈發玉樹臨風了,曾經每天當悶葫蘆的董水井也蠻有男人味了,就連小時候虎頭虎腦穿著開經常被惹哭的李槐,上都有些書卷氣,像個正兒八經的年輕書生了。
婦人手捋過鬢角發,聲笑道:“大老爺們,像話麼,我都不傷心,你們替我傷個什麼,說,是不是其實早早就暗我了?林守一,董水井,你們喜歡李槐的姐姐,是障眼法?還有李槐喜歡李寶瓶,也是裝的?”
林守一跟董水井對視一笑,難得聊起李柳,沒有互罵窩囊廢,出籠小互啄。
李槐無奈道:“別胡說,要是被李寶瓶聽著了,不跟你計較,非要讓我吃不了兜著走。”
小時候李槐的衩經常掛到樹上,蹲在地上嗷嗷哭,紅棉襖小姑娘早就跑得沒影了。聞聲趕來的齊先生,約莫是次數多了,后來好像都懶得詢問緣由了,就得用一長竹竿幫忙挑下來,小寶瓶年紀不大,氣力不小,某次直接將李槐的衩丟到樹頂了,竹竿都夠不著,學塾外都是看熱鬧的蒙,腦袋湊在一起合計著,幫齊先生出了些餿主意,一向不說話的董水井難得主開口,說自己會爬樹。齊先生笑著搖頭,說看我的,撿起地上的一顆石子,掂量了幾下,再轉胳膊幾次,再那麼朝天空丟出。
可惜落了空,那顆石子只是穿過樹梢,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過樹葉灑落在地上的金影,隨著樹葉的搖晃,地上的便細細碎碎,晃悠起來。
長脖子看著的學塾蒙們都嘆息一聲,齊先生只差一點呢。
齊先生就又去撿了一顆石子,這一次果真功砸中了高高的樹枝,那條衩便飄落下來,李槐趕穿回子,那次屁顛屁顛的回家路上,他格外高興,哈,這條子,今兒出息大發了,跟放紙鳶似的。半路遇到瘦瘦弱弱長得半點不好看的那個姐姐,來接他回家呢,李槐就與姐姐說了今天的功偉業,說明天還要穿這條子,那就不用怕那個小寶瓶了,李柳牽著弟弟的手,只是瞇眼而笑,耐心聽著弟弟那些厲荏的絮絮叨叨。
孩子的一點委屈好像比天大,總會哭得撕心裂肺,都能把嗓子哭啞。
但是往往片刻之后,委屈就不見了,就像那些永遠不知道被孩子掉到哪里去的家門鑰匙。
今夜李槐放下一本圣賢書,走出書房和宅子,一路走到崖畔觀景臺,有亭翼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