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尚真語不驚人死不休，說這是老觀主留給我們山主的一個局。

伏線千里，就是想要讓作為嶄新福地“老天爺”落魄山的境，變青冥天下的白玉京，要讓陳山主不得不變那位余掌教。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難就難在，只要此次破局，結果達不到陳山主自己心中的預期，那他將來那場勢在必行的問劍白玉京，其實現在就已經輸了。

余斗掌管一座青冥天下十四州，你陳平安不過是管一管一座小小福地，就一塌糊涂，遜于余斗，將來還有臉問劍余斗？！

以一己之私天下，死人無數，任你陳平安有千般正當理由，以怨報怨……貧道倒要看看，你陳平安有幾顆金文膽可碎。

憑欄而立，長命瞇起眼，如果形勢所迫，山主都無法破局，落魄山必須以無錯殺人，殺得天下人誰都不敢犯錯。

那就讓我這個當落魄山掌律的來做！

大木觀，唯有陳平安一人落座，開門見山道：“勝人之勢，行勝人之道。‘勝人’不全在力，更在心與行、道和理相契。”

簡而言之，他就是告訴這座沒有任何一人清楚落魄山真實底蘊的福地天下，勾心斗角也好，純粹斗力也罷，你們都毫無勝算。

陳平安出一只手掌，“天心昭昭，只是純粹要為天下求公道，湖山派掌門高君，道友請隨我落座。”

高君猶豫了一下，仍是打了個稽首，默然落座。依舊是南北對峙的座位，但是這一坐下，反而像是與落魄山結盟了。

但是為了顧全大局，從長計議，高君又不得不聽命坐下，免得陳平安和落魄山當真一點道理都不講了。

事實上，從蔣泉現再到周姝真和曹逆的先聲奪人，都在高君意料之外，至于后來一位煉氣士和武夫的手，更是讓高君倍無奈，也虧得陳平安沒有小題大做，順勢遷怒于和湖山派以及整座大木觀議事員，連累整座天下如破屋子四面風，一個金丹如何收場？

陳平安的開篇言語，其意不小，“道書有云，道德喪而有仁義，失仁義而有禮儀，禮樂崩則天下。故而此方天地有一位道德圣人便言，留下一句讖語以待后人驗證，‘五百年一出圣人’，替天行道，撥反正。敢問諸位，如今誰是圣人？”

高君默不作聲，豈敢以五百年出一個的圣人自居。恐怕除了師尊“俞仙”坐在這里，就沒有誰敢回答陳平安的這個問題了。

“修行有，德行兼備，人人可以是此圣人，德不配位，竊據高，人人可以皆不是。”

陳平安看著那兩排位置，自問自答道：“如果今天議事只如開頭這般，那就很簡單了，就由我來占這個位置，從今往后，百年千年，世道走向，天下趨勢，單憑我的個人喜好，落魄山的置。”

猶在春季的大木觀，氣氛肅殺如寒秋，好巧不巧，恰好有高一葉飄落，晃晃悠悠，宛如是對這位青衫劍仙的某種答復。

陳平安抬了抬袖子，出雙指住那片猶然青翠滴的落葉，淡然道：“要圣人，便需知道何為圣人。要知何為圣人，便知何為人，何為人，何為人之初始。故而有圣人云今之人其善，又有圣人曰人之惡，其善者偽也。請教諸君，孰是孰非？”

昔年藕花福地之，三教百家學問雜然流布，因為從未有某姓一國統一過天下，因此沒有出現某種顯學一家獨大的格局。

儒釋道，法家，縱橫家，商家，都在這里廣為流傳，但是在落寶灘碧霄主的刻意安排之下，浩然天下的經典、圣賢書籍，都沒有在福地廣為流傳 ，某些不知輕重的謫仙人，喜歡混場的，妄圖懶，做點小作讓刻書局批量刊印外界書籍，再套用自己的名字，偶有這類苗頭，也被老觀主親手掐掉了，這些謫仙人的明知故犯，落在老觀主手上，下場如何，自然可想而知。

陳平安緩緩道：“人之本，食飽，再三餐有余，暖，再紋繡華，行有輿馬車駕，再騰云駕霧，山川如越渠。錢財蓄積之，再富甲天下，讀書，再為，更為人主，家國天下。長壽，再不死，再證道長生，與天地同壽。地狹愿廣，家貧愿富，位賤愿貴，暮年愿年，人死愿重活，神靈愿金不朽，窮年累世而人心不足，人之常、世之常態也。故而‘我’有耕田，有家宅，有生財，有家國，有天下。繼而‘我’與人有合作，有爭斗，有同道，有廝殺，有戰事，有事之取舍，之得失，心之起伏，有為人世，禮與不禮，齊家治國，法與不法，兩軍對壘，義與不義，又故而因此人間有生死，眾生有福禍，天下有治，世道有好壞。”

幾尊五岳山君，似乎若有所思。

其中懶洋洋的宋懷抱更是轉過頭，看了眼那位端然如某本道書上所謂神靈尸坐的青衫劍仙。

東岳山君鄭洲發現一個比較有趣的地方，似乎這位落魄山陳劍仙，都以“人”統稱在座所有議事員。

但是吳闕這般修仙不的老武夫，聽得差點打瞌睡，昏昏睡，只好閉目養神。

孫琬琰抬起手，似乎想要打哈欠，只是很快意識到不妥當，又輕輕放下，苦也，竟然真要當個蒙聽那古板夫子扯閑天呢。

反而是鬧出一個天大笑話的曹逆，聽到這番別說武夫、就連煉氣士都覺得枯燥無味的容，這位喜好行走江湖、訪山尋道的劍客，愈發心平氣和。

陳平安將那片翠綠滴的落葉放在椅把手上，雙手籠袖，微笑道：“有請在座諸君，暫時收束念頭，不妨先作捫心自問，何謂修道？登山之法，長生之，道法神通，與鄉野耕作，百工手藝，先賢諸子學問，何同何異？”

終于有人第一次回答陳平安的問題了，是那個裝束古怪的“稚”山君，他沉聲道：“本質并無差異，稍有不同之，道人求道，修與命爾，缺一不可。”

陳平安笑道：“書上看來的答案再好，也不是你所真正知道的。不用著急，再想再答。順便懷山君提醒一句，高屋建瓴的籠統大言，與由下及上的繁瑣推演，都可以是真相。”

懷復點點頭。

玉牒上人心中懊惱不已，他娘的，被懷復這小子搶了頭籌！早知道自己就搶先開口了，要說聊這些玄之又玄的清談，他擅長！

陳平安繼續說道：“諸位需知‘人難得’的分量，既得人，幸之大矣，伏為學，專心一志，思索孰察，日積月累，積善而不息，則通于神明，參于天地。故而圣人，無非是人，鬼，神靈，怪，次第分明，穩步前行，所積而致。任你是修士神靈，為鬼為蜮，則不可得道，空有一副死皮囊撐千百活法。任你是靈鬼，道心澄澈，去偽存真，反而可行大道。”

手捧拂塵肅然而立的玉牒上人，發現那位青衫劍仙似乎瞧了自己一眼，這位素來喜好以“上界之民”自居、且本想著以“大言對大言”論道一場的山君，頓時噤若寒蟬，再不敢胡開口言語，打消了那個套近乎的念頭。

陳平安笑道：“當然了，圣賢有過教誨，無稽之言，不見之行，不聞之謀，君子慎之。”

手指了指天幕，陳平安微笑道：“曾有夫子論天，列星隨旋，日月遞炤，四時代，大化，風雨博施，萬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夫是之謂神。皆知其所以，莫知其無形，夫是之謂天。天地合而萬生，接而變化起，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假設前提無誤，既然如此，人在其中，登山之前，我輩修士，登高之后，當如何自？”

沉默片刻，陳平安說道：“造就、庇護此地多年的那位功德圣人，教了你們何謂大道無常，讓你們必須對人之外大天地心存敬畏，外界亦有圣人言說天行有常、人天相分之理。”

就在此時，綠袍罩金甲的東岳山君開口道：“先前陳先生之問，容我斗膽究竟言之，人本善與人本惡，兩說看似互為極端，水火不容，實則兩說未必不可以相容，擴充四端，求其放心，修正人，全道完德，便是修行。天歸天，人歸人，幽明殊途，治吉兇，始終在人而不在天。哪怕是香火祭祀，依舊是盡人道而非鬼事？”

問了一問，這尊山君不等陳平安回答，又有一問，“陳先生，我是不是可以略理解為……人定勝天？”

陳平安微笑道：“理當如此。”

趙巨然沉聲道：“教！”

陳平安出一只手掌，笑道：“東岳趙巨然，趙道友可以落座了。”

趙巨然抱拳行禮，笑著落座，鐵甲錚錚作響，外罩綠袍微微飄如云水紋路。

聽得一頭霧水的，大有人在。就只是覺得愈發乏味，睡意更濃罷了，除了不耐煩，唯一共同，就是一個個后悔來趟這渾水了。

如果高君事先說清楚，他們早知道今天這趟大木觀議事，要跟陳劍仙對峙為敵，別說請，求他們來都不來！

宋懷抱突然問了一個看似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而且問得頗為有趣，讓不犯困的都來了興致，比較好奇答案如何。

是一條補補的木船，年復一年，部件被全部換了一遍，敢問此船彼船仍是一耶？

陳平安笑道：“如一國正統與否，只在名與實是否兼得，缺一便是得國不正。以此類推，此船就屬于名與實不與，有名而無實，若是實為先則非，名在先則是，宋山君，可以理解嗎？”

宋懷抱恍然大悟，抱拳道：“撥云見日，教教。”

沉默片刻，他小心翼翼詢問道：“陳先生，我可以落座了嗎？”

陳平安瞇眼笑道：“你覺得呢？”

宋懷抱小有尷尬，自然不敢混不吝一句我覺得可以，只得老老實實繼續站著。

“剛好順著宋山君此問延出一事。”

陳平安語氣平穩，緩緩說道：“當今之世，名辭混，刑名、爵名、文名皆從古、散名從習俗，零零散散，遷徙變化，改舊例用新名，加之于萬者，奇辭起而名實，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萬雖眾，大共名也，推而共之，共則有共，至于無共然后止。偏舉之，大別名也，推而別之，別則有別，至于無別然后至。異形離心喻，異名實玄紐，故而所為有名，緣以同異，制名樞要，不可不察。”

“只是關于頒定天下人群名一事，我是客人，不作越俎代庖之舉，但是可以略盡綿薄之力，我只言說兩事，僅供各位參考。”

“先與在座學武之人，說一說天下武學，諸多境境的高低劃分、與之對應的名稱定義。”

此言一出，曹逆吳闕等武學宗師，俱是神一震，瞬間變得生龍活虎起來，生怕錯過一個字。

而某些轉去登山修行仙法的昔年武夫，如唐鐵意、臂圣程元山之流，亦是趕打起神，豎耳聆聽。

就連那些煉氣士都覺得終于步正題了，可以勉強聽上一聽，看看這位分不清武夫宗師、還是陸地劍仙份的家伙，葫蘆里到底可以賣出什麼藥，是欺世盜名的狗皮膏藥，還是當真能夠裨益天下武學的一方靈丹妙藥？

陳平安說道：“武道九境，煉煉氣煉神各三境，層層遞進，步步登高，一步一個臺階，快慢看個人，但是快慢并無絕對好壞，關鍵只看打熬筋骨氣的堅韌程度，拳法能否養出神意，否則就是一位純粹武夫，空有境界，卻是紙糊的魄，與武夫同道作同境之爭，不堪一擊，與手握法寶靈、可呼風喚雨的山上煉氣士相爭，必輸無疑。故而武學之天才，要比上山修道之天才，更吃苦，更得其實，而稍遜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