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邊走邊聊。”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道：“如果你和湖山派高君之前見過，今天大木觀廣場和落花院兩場議事，肯定都會有你的一席之地。”

袁黃赧道：“陳劍仙謬贊了。”

“正兒八經討論事的時候，我這個人從不輕易夸人。以后相了，你就會知道我這句話的所言非虛。”

陳平安笑道：“在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我也有個問題要你回答，你不用計較對錯，只管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如何？”

袁黃沉聲道：“請陳劍仙問。”

陳平安手指向湖面，“你若是秋氣湖的水君，作主人當地主，那你覺得對待一湖有靈眾生，栽培，扶持，打，收獲，是……養魚嗎？”

袁黃說道：“君子只要生財、取用、踐行皆有道，便是覺得養魚也無妨。”

結果陳平安并不評價袁黃的這個答案，只是又問道：“行一不義，殺一無罪，而得天下，你會如何？”

袁黃說道：“我不做。”

陳平安笑了笑。

只是袁黃很快補了一句，“只是現在我敢這麼說，問心無愧。假設將來真有這麼一天，我現在就不敢保證了。”

陳平安點點頭，算是認可了袁黃的補充說法，緩緩道：“道為主為輔，行之有道者，心機、法和手段，多多益善，哪怕犯錯了，也能立即知錯和改錯，而糾錯一事，本是蘊含力量的。人能改錯，便可勝己。國能改錯，便可利民。所以圣人才會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只有而心無道，不說行走旁門左道，機關算盡太聰明，哪怕任你走在一條大道上，依舊是患重重，只因為一切言行如撒草籽，不經意間回頭去，才知后路旁，早已雜草叢生，田地荒蕪。”

“是人是鬼是神是仙，看心看行不看言語不看形，儒者是人師，道者是人師，讀過書的，沒讀過書的，都可以為人師。”

“在家修行，出門見人。”

“與人爭執或問道，當以仁心說，以學心聽，以公心辯。如果贏了是贏，輸了也是贏，這就是論道，而不只是辯論了。”

袁黃聽到這里，由衷贊嘆道：“這種吵架方式真是好，如果雙方都有此心，哪里還會有那麼多的同鴨講，‘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本是句喪氣話，按照陳先生的這種思路去解題，可就有別解了，不但提出了一種縝推理的辯論規則，還提出一種更高的……道德原則！”

“但是你不得不承認，這里邊存在著一個極其難解的悖論，講理之人哪里需要別人講理。”

陳平安笑道：“不管怎麼說，我都不敢貪功，因為提出這些學問宗旨的，正是我的先生。”

“難怪陳先生能夠如此豁達，待人事這般從容。”

袁黃嘆不已，只是很快補上一句，“真是名師出高徒，陳先生的先生，學問有多高，晚輩不敢想象。”

陳平安笑著拍了拍袁黃的肩膀，“袁黃，以后你如果真有機會在落魄山落腳，那就可以反證一事了，一山風氣，與我無關。”

都是你們一個個自帶上山的。

關我屁事。

我這個當山主的沒跟你們計較，你們還有臉怪到我頭上？

袁黃哪里知道落魄山還有這種家風門風，只當是自己去落魄山學拳一事，陳劍仙已經答應了一半。

袁黃和烏江也都告辭離去，打算結伴游歷江湖一趟，兩人確實投緣，一見如故。

作為臨別贈禮，陳平安便跟兩位年輕武學天才，多說了幾句可虛可實的拳理。

“未學真功夫，先吃苦跌打。武夫有了拳意上，才算真正登堂室。你們既然是結伴游歷江湖，平時可以多切磋，勝負心不可過盛，但是更不可全無。切磋之外，飲食起居，跋山涉水，更是練拳，每一步都可以是拳樁。鐘倩那是祖師爺賞飯吃，才可以每天憊懶混日子，千萬別學他，你們也學不來。”

“可要說學了一殺人，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就是人隨拳走，而非人遞拳。拳會越練越死，說句難聽的，就是取死之道。”

“拳譜、拳招千千萬，在我看來，拳法至理就只有一點，任你是誰，拳高幾境，與之對峙，也敢遞拳。”

“所有格，都沒有絕對的好壞之分，如劍雙刃。歸功于年時父母管教，師長約束，再往后，無非是佩弦自急，佩韋自緩。”

之后陳平安再將狐國的確切地址告訴他們，順便打趣一句，都是氣旺盛的年輕人，可別進了狐國就看花眼，溫鄉是英雄冢，再無心練武了。最后再有意無意提醒兩位年輕武夫，山河壯麗，人間有大，我輩武夫多走多看，別走馬觀花一般不上心，那麼本就是學武，可漲拳意。

烏江只當是一句劍仙蹈虛的大言空話，年輕人點頭飛快且起勁，實則卻是心不在焉的。袁黃卻是一字不差，默默記在心里了。

周姝真苦笑道：“陳劍仙，我確實早就知曉蔣泉份，他當年之所以能夠找到敬仰樓，再來討要武學笈，都是我故意為之，將其視為一顆暗棋。”

陳平安說道：“沒什麼，君子可以欺之以方，當然了，我不是什麼書院君子，但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再加上你今天的意氣用事，說好了，事不過三，你跟敬仰樓就只剩下一次機會了。”

周姝真自嘲道：“陳先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陳平安笑道：“小心駛得萬年船，論初衷，你跟高君是一般無二的。設地，我至多就是比你更耐心幾分，想法差不多。”

一座蓮藕福地，準確說來是昔年藕花福地，在老觀主刻意為之的前提下，堪稱英豪輩出、仙苗遍地。

只說賀蘄州這樣的子武夫，周姝真這般練氣士，放在浩然天下，同樣的年月，們各自境界，何止拔高一兩層？

陳平安說道：“結果是壞，萬般皆是錯，結果是好，萬般都是對。周道友，你我共勉。”

周姝真打了個道門稽首，這位已經心悅誠服的觀海境修，“銘記在心。”

沛湘笑道：“我們山主來大木觀議事之前，先前在那岸邊，將穿龍袍的南苑國胡焦給狠狠教訓了一頓。”

關于那條龍門境湖蛟與太上皇魏良的那點膩歪關系，沛湘當然一清二楚。

周姝真眼睛一亮，心中積郁多年的一口悶氣，一掃而空。側施了個萬福，卻是沒說什麼。那小浪蹄子，就是欠收拾！活該在此丟人現眼一回！

陳平安說道：“魏良當初能夠破境順遂，在于道心契合天心，善待了那條皇陵山蛇，看似無意實則‘有心’，為其傳道授業，幫其煉形功，此方天地的大道便將此事此心，視為了一場傳道與澄澈道心，而他未能第一個結丹，被高君搶先躋地仙，同樣在于他道心不定，稍有坎坷，便心偏移，對山蛇起了殺心，魏良才會被大道視為半途而廢，沒有資格獲得那麼一樁仙家道緣。這些幕，周道友可以說，也可以不說，自勉即可。”

周姝真臉尷尬，不過還是著頭皮點頭道：“我會當面與魏良訴說此間道理。”

陳平安板著臉點點頭。

吵去。

走一趟南苑國，跟魏良見了面，哪怕不吵架，旁邊杵著個胡焦，不信你們仨還能融融恰恰。

沛湘笑意盈盈，看了眼陳山主。不記仇，真是不記仇。

陳平安說道：“地仙之下的練氣士開辟氣府，就像到挖井，水井數量多，靈氣儲藏就多，但是水位高低和升降，依舊限于天時和地利，為何我家鄉那邊都說‘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只因為練氣士結了金丹，就像家底寬裕的門戶，打造出一座巨大地窖，可以儲藏冰塊，盛夏酷暑時節，只要想吃，就隨時可以吃上一碗清冽解的冰鎮梅子酒。又像搭建起一座長生橋，勾連人外，這便是仙訣所謂的‘道人自小天，外天地大福地。’這些個道理，其實都是當年陸臺跟我說的，我只是轉述。”

以陸臺的古怪格和反常行徑，當年肯定讓周姝真都有心理影了，能扳回幾分印象是幾分吧。

陳平安笑道：“放心，狐國以后肯定不會染指敬仰樓，當然你們若是愿意締結盟約，為山上盟友，我肯定樂見其。”

兩地都是子居多，子就別為難子了。

周姝真施了個萬福，姍姍返回大木觀。一想到要主去見魏良和那個小浪蹄子就糟心。

沛湘愧疚道：“山主，狐國半點正事沒做，還幫了倒忙，我這算不算是事不足敗事有余？”

陳平安笑道：“你們狐國屬于好心辦壞事，有可原，就算是功過相抵好了，但是下不為例。”

謝狗說道：“何況沛湘還培養了兩個得意弟子，狐國以后了不得啊，沒有青黃不接的顧慮了。”

沛湘一頭霧水。啥玩意，兩位得意弟子，們是誰？總不會是說羅敷和丘卿吧？先前在那座狐國別業，們可是被嚇得不輕。

陳平安其實知道謝狗旁觀了狐國監牢的那場拷問，甚至要比自己看見聽見更多。

陳平安看著一臉茫然的狐國之主，忍不住問道：“你不知道羅敷其實早就了狐國掌律一脈的主心骨？”

沛湘愈發疑，山主你可別是怪氣說話啊，小心翼翼說道：“知道啊，羅敷這妮子是比較喜歡搗鼓那些七八糟的所謂讀心學問了，而且在年時就找人購買、搜集了很多醫家和仵作書籍，好像還比較擅長整理諜報？”

可沛湘這個當國主和師父的，往日里只是對弟子上稱贊幾句，實則心不以為然，覺得羅敷是在不務正業，折騰這些虛頭腦的事做什麼，只是因為這個弟子修道資質足夠好，破境不慢，沛湘才沒有表達不滿。

謝狗笑呵呵道：“沛湘啊，哪天你空，記得匿形，親眼見識了羅敷拷問犯人的花樣百出和心狠手辣，你就會知道什麼下任狐國掌律祖師的風采了。”

沛湘聽得膽戰心驚，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笑道：“只是就事論事，沒有含沙影。”

謝狗笑嘻嘻道：“沛湘姐姐，打個商量唄，不如你將羅敷，還有那個丘卿，買一送一，都讓給我當不記名弟子？價格好商量，我還是有點家底的。”

沛湘又看了眼陳山主，沒看出什麼暗示，只得說道：“謝姑娘，此事回頭再議？”

謝狗以拳擊掌，“罷了罷了，山主和小陌，都是君子有人之，我學不來，那就退一步，也別奪人所好了。再議再議！”

只是沛湘突然記起一事，先前在落花院，陳山主好像說謝狗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難不還是一位人不可貌相的……得道之士？

能夠被周首席拉去一起當門神，貂帽不得是玉璞境起步？

原來姜尚真焉兒壞，先前門口一番底的言語，獨獨落下了作為自家人的狐國之主。

之后周首席在落花院跟人敘舊閑聊，謝狗覺得比自家山主當夫子差了十萬八千里吧，沒興趣聽周首席扯閑天，按照小鎮俗語，就千東百西。

陳平安風去往螺黛島古月軒，與掌律長命和郭竹酒匯合，等到自我覺良好的周首席退出落花院，留下沛湘繼續參與大木觀下一場議事，陳平安就祭出符舟，重返落魄山。

一行人走到庭院，收起那把梧桐傘。

小米粒輕聲問道：“好人山主，此行順利麼？”

陳平安笑著了的腦袋，“比較順利了。”

聽聞于老神仙這趟拜訪落魄山，盡顯高人風范大手筆！

不但免去了先前那筆三百顆金銅錢的債務，還主送來一千顆，關鍵是那種半送半借。

何止是解決了陳平安的燃眉之急，簡直就是先雪中送炭再錦上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