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烈再一次用上“顧宗主”的稱呼，好奇問道：“多問一句，怎麼沒有去到落魄山，反而去了白帝城？”

顧璨反問道：“有兩樣嗎？”

黃烈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顧璨微笑道：“書上說有良鄰，則每日見君子。”

道號春宵、化名顧靈驗的蠻荒修，依舊在欽天監那邊裝神弄鬼，樂此不疲。

不過也曉得自己的斤兩，就是仗著境界高，才能糊弄得三位監正團團轉，未必就是他們不夠聰明。

自從跟隨顧璨當婢，照理說難得出來放風一趟，有片刻的自由，該是輕松愜意幾分的，但是反而時不時想著皇宮那邊，有沒有打起來，有無熱鬧可看，這讓顧靈驗在心中自嘲不已，哈，貓跟飯碗，狗跟主人。

崇山峻嶺，人煙不至，相傳有上古仙人敕令五丁開道，在那山脈逶迤、群峰如劍的險要之地，開辟出一條直道。后有帝王在道旁種植古柏，樹蔭濃郁，路如翠云長廊。悠悠兩千載，有棧道上倚險峰，下臨激流，前人在此壁鑿孔架木，修建出一條狹窄棧道，有位古貌年，行走其中，手持一七孔骨笛，以老鶴尺骨磨制而，腰懸一塊除罪金簡。在那古名籌筆的荒廢古驛，歷史上曾經讓五尊神靈開道的得道年駐足停步，山外的改朝換代，世間的紅塵滾滾，都讓他看得乏了，選擇遠離塵世，從記事起，他就是一位神通廣大的得道之人了，他當然知道這是不正常的，但是兩千年來，只能是獨自索人間的蛛馬跡，苦苦尋覓某個真相，始終無法勘破。年嘆息一聲，步破敗不堪的古老驛站，擅長堪輿的他事先就已知曉此地頗有玄機，似是一同道中人設置的又一座符陣渡口，孤游歷已久，他早就發現此間天地，好像都殘留著這種無主建筑，如果說山下有行亭，是供百姓歇腳休息，那麼“山中”有此渡口，好像就是專程用來幫助煉氣士越山河。果不其然，下一刻，漣漪陣陣，邊景象瞬間變幻，等到年腳步落地時，這位至今還不知自己姓甚名甚的上古仙人，就來到了另外一相隔不知幾個千萬里的山中，一座道觀，有五位老者，神態各異，正在觀看一幅攤開的巨制長卷，畫中空白極多，只繪魚。五位老者見著了不速之客的年真人，便要與他斗詩，年啞然失笑，瞥了眼畫卷上的魚，也懶得與那幾個附庸風雅的山中怪廢話半句，他形凝為一陣煙霧，躍畫卷中，隨后就來到了一繁華市井，年好像置于一水鄉府城，兩岸擁簇著多是一顆印形制的宅院，按照當地習俗，嫁兒的時候，必須乘坐張燈結彩的彩船，至走齊三座橋，福祿橋，萬安橋和長壽橋。年路過一個行銷萬里的老字號醬園，占地極大的天曬場，縱橫排列著一只只巨大醬缸，略估算，至有兩千之多。濃重醬香撲鼻而來，年隨意環顧四周，視線穿墻過屋，見一雙門當戶對的夫婦，婚后琴瑟和鳴，這天新嫁婦人鋪紙磨墨，男人正在繪制一幅三尺小畫，題跋文字卻有五六百字之多。鄰居高門雜花滿宅，院有紫薇一株，鄉民土人不知其貴，在年仙人看來，它好像就快要了。而這棟老宅，書房桌上疊放著一大摞借條字據，有個觀其氣數即將壽終正寢的老人，正在將那些借條丟火盆。門外的不肖子孫們，眼睜睜看著這一幕，一個個咬著牙，瞪大眼睛，眼眶布滿紅，充滿了不舍和怨氣，又不敢表出來。年仙人見此喟嘆一聲，走一條小巷中，有個擺攤騙錢的青壯男子，蹲在路邊，雙手袖，打著哈欠。

年本來并不上心，昔年一次次游歷人間涉足紅塵，早就見慣了這種蹩腳路數，都是依據象棋殘譜而來，穩賺不賠的買賣，但是今天年卻神凝重起來，只因為這個攤子，擺的是圍棋譜，年與那打起神笑臉相迎的男人相對而坐，最終雙方在棋局上，下出了一個比圍棋和棋更罕見的三劫循環，男人笑道可惜棋差一著，未能下出四劫循環，那就有勞道友稍稍多走一步了。男人抬起一只手，指向小巷一端口子，年走到巷口停步轉頭，詢問我什麼名字？男人好似打啞謎，手指了指自己，見年一臉茫然，男人只好笑道，只知道你姓余。姓余的年，走出巷口，瞬間來到一個科舉鼎盛的小縣城，有個專門收廢舊紙張的遲暮老人，在這文風濃郁之地，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個用來裝紙的竹編小簍，不管是怡的臨帖練字，或是奔著科考去的研習館閣，只要是寫過字的紙張，都不會隨便丟棄，歸攏歸攏，裝這種竹蔑胎的小簍，外邊糊著一圈白紙，豎著一條掌寬的紅紙，寫四個濃墨楷字，“敬惜文字”。

大戶人家會將這只竹簍擱放在祠堂香案旁邊，小戶人家也不敢怠慢，多是放在堂屋的潔凈角落。紙簍一滿， 就由那個專門收紙的老人收去。老人時常背著一只大竹筐，挨家挨戶登門，收了那些字紙，裝在筐，會將這它們背到一座地偏遠的小廟，最終由他負責把這些紙張燒掉。廟沒有供奉泥塑神像，除了燒紙時燃起的裊裊香煙，一年到頭也無其余香火，只是在北邊墻上，掛了一幅只有文字的立軸，上書“文昌帝君之神位”。

年一路跟隨背籮筐的老人來到小廟，那位蹲在廟口燃燒紙張的老人笑著開門見山道：“目前這個份，余道友可還習慣？”

余時務喜歡說自己下山次數不多，這次總該管飽管夠了？

余時務直截了當問道：“你是怎麼做到能夠抹掉我記憶的？”

老人灑然笑道：“既然我們能夠在紙上寫字繪畫，自然就可以在紙上掉文字和抹去畫面。”

余時務沉聲問道：“如此心積慮，步步為營，所求何事？”

陳平安笑道：“舊書重讀多余味，吾道力行方有功。”

祠堂門外，見陳平安不愿以劍修份對敵，馬苦玄似有憾，說道：“世俗意義上的的拳法，我是學了點的，只是相較你跟曹慈而言，不氣候，我就擱置了。”

遙想當年，家鄉神仙墳一役，兩個年就是以拳腳對拳腳。

“很多時候，確實會羨慕你這種劍修，所以我在這些年里，花了不力，尋找為‘正途’劍修的路徑，沒辦法，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哪怕退而求其次，翻檢了許多被列為忌的古籍本，試圖找一條類似場蔭封的修道捷徑，結果還是不。要說讓我與北俱蘆洲恨劍山買幾把仿劍，假冒劍修，做不來，沒臉做這種勾當。”

畢竟天底下只有玉璞境的劍修，敢說自己對上一位仙人境修士，大可一戰，毫不怯場。

其實劍修之所以被視為山上四大難纏鬼之首，還是因為在下五境期間，劍修的戰力型最快，最不講理，只說一把飛劍宛如天授的本命神通，更是讓練氣士頭疼不已，下五境練氣士畢竟魄孱弱，傍的諸多法尚未，劍修與之對敵，一旦結下死仇，不管三七二十一，祭出本命飛劍，嗖一下，高下立判，生死已分，哪有什麼道理可講？

作為同鄉和同齡人，自打雙方認識起，馬苦玄好像就有這麼個怪癖，一打架就話癆。就像一個酒鬼的酒后吐真言？

先前兩次手，馬苦玄是自認為穩勝券，所以老神在在，可這次算是怎麼回事？臨終言，代后事，不吐不快？

馬苦玄神復雜，不知是自嘲還是譏諷，道：“一肚子真話，難與俗人言。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見到你，我就忍不住想多扯幾白話閑天。”

見馬苦玄還是沒有停下絮叨的意思，陳平安反正不急，就干脆撤了拳架，緩緩踱步，舒展筋骨。

“陳平安，不管你信不信，在家鄉那會兒，我還在杏花巷，你還在泥瓶巷，我就已經把你當作同道中人，嗯，同道中人，這是一種比較書面語的說法了，簡單說來，我們是一路人，很像，能熬能吃苦，眼睛里有活，心里藏得住事，看待這個世界，喜歡追本溯源，都不愿被他人擺布，哪怕這個‘他人’是所謂的老天爺，也一樣不行。你別否認，很大程度上，我要比落魄山很多人都要更了解你，站在樹蔭里乘涼的人，是永遠看不清大樹全貌的，你我各自的追隨者，不管數量多寡，他們終究都生活在我們的影子里，如何認清你我的真實面目？”

“所以我甚至很早就做過一種設想，等我發跡了，就把你帶在邊，我會誠心誠意給予你最多的好，用一個泥瓶巷年想都不敢想的榮華富貴，實實在在的好，一點一點磨掉你的復仇心思，為那種真正的朋友，然后有朝一日，我創建了一個山上門派，你就幫我打下手，我可以萬事不管，由你來負責管理門派的一切事務，我相信你可以做得很好，比誰都好。所以我前面才會說，小鎮年輕一輩，有我們兩個就足夠了。一個門派，屆時可以擁有兩位十四境坐鎮山頭，還不夠？不然你以為我當初去小溪撿蛇膽石做什麼？原本都是給你留的，準備作為你未來上山修道的起步之資，只可惜我沒有料到，你竟然會遇到來自劍氣長城的寧姚，并且可以與發生那麼多的牽扯，還可以在阮鐵匠的授意之下，會跑到西邊大山中，利用那三袋子金銅錢買下一眾山頭，當起了土財主，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類似今天相見的結局，在所難免，差別只在時日早晚、誰來殺誰而已。”

說到這里，馬苦玄略作停頓，試探問道：“這次是你挑的時間，那就由我挑個地兒？”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

馬苦玄說道：“既然你這麼擅長布置畫面、營造地理，那我就不跟你客氣了，不如就將戰場選在選劍氣長城？還不曾去過那邊，的確是個不大不小的憾。”

一瞬間，馬苦玄果真得償所愿，雙方腳下位置就變了一城頭，馬苦玄抬頭去，天上是三明月共懸的奇景，只是換了時節，好像是一場大雪過后，地上分不清是月還是雪。

馬苦玄挪了幾步，靴子踩在厚厚的雪地里，咯吱作響，他在城垛那邊隨手抓起一把積雪，放中細細嚼著，點點頭，“還真像那麼一回事，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一般來說，障眼法，要想騙過上五境的眼界，就已經相當不容易了，連覺和味覺都能一并瞞過？怎麼做到的？要支撐這種幻境的真實，要消耗不靈氣吧？對付那些不材的馬氏子弟，你何必如此興師眾，會不會有點殺用牛刀了？”

陳平安站在城頭另外那邊，始終默不作聲。

一襲醒目的鮮紅法袍，與雪白一的天地，略顯格格不。

馬苦玄嘆了口氣，“是了，你從小就是這麼個子，小心，謹慎，老，穩重，連同自己在，都被你視為潛在的敵人。這也是我最佩服你的地方。常罵不驚，常打不怕。這是不是書上所謂的每逢大事有靜氣？”

馬苦玄轉頭看了眼城景象，很快找出那座避暑行宮所在位置，“紙外論兵，齒頰滿冰霜。”

陳平安笑道：“謬贊。”

“記得小時候，總聽反復念叨一句話，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命好與不好，都是天定的，一個人的上輩子就決定了這輩子的定數。投什麼樣的胎，做什麼樣的人，說什麼的話，早有安排，八九不離十。外界都說你是運氣好，太好了，要不然就本無法解釋，一個陋巷孤兒，為何能夠有如此際遇。”

“畢竟不是什麼簡簡單單的貧家子，鯉魚跳龍門，考中了狀元。一個家徒四壁的窮苦之人突然發跡，變了富甲一方的有錢人。哪怕是林守一也好，董水井也罷，外人都是勉強可以理解的，只有你這邊，常理解釋不通，好像除了洪福齊天，就沒有第二個解釋了。陳平安，你對此怎麼看？”

陳平安微笑道：“吾從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