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是陳平安魄與神魂的堅韌程度，還有籠中雀和井中月的存在，三者疊加，都出乎了這位刺客的意料。

無垠太虛境界中，刺客悠悠嘆息一聲，功虧一簣。只是殺個仙人，都這般難嗎？

如果只是傷而不殺，陳平安傷勢再重，即便跌境為與凡俗無異，依舊毫無意義。

知道此人道齡不高，卻不好殺，只是沒有想到是如此難殺。

真是天意。

合道十四境之路，當真走不得捷徑？

既然一擊不，只好反而退。

劉桃枝好像再次陷某種溺水的境，呼吸一滯。

畫卷景象，如水退去。

與此同時，蕭樸神魂深，一粒芥子心神的“客人”，轟然崩碎開來，散作一縷青煙，被人取走。

先前祭出一條纖細長河，就是此人一條法道路。

確實，天地間沒有比這更能消除道痕、銷毀證據的手段了。

那個存在，心中咦了一聲，倍意外。原來那個年輕竟然站在原地，紋不，沒有沿著他一條同時煉一截水與一段黃泉路，反而選擇寧肯傷，也不被長河裹挾，順勢跟著流水一起倒轉，返回他跟蕭樸、劉桃枝前一刻同的“原地”。

陳平安沙啞開口，與之遙遙言語道：“等著。”

一切恢復如常，崇觀涼亭外，蕭樸臉慘白無，恍如隔世，一團漿糊。

劉桃枝心沉重無比，若說先前陳平安的興師問罪，自己還能緩和幾分，現在出現了這種事，怎麼算賬？

往小了說，是櫻桃青一脈與西山劍一脈心中記恨，刺殺大驪國師，往重了說，是洗冤人三脈勾結蠻荒？

反而是被刺殺的陳平安，轉過，神自若。

本以為會莫名其妙挨上來自青冥天下那邊的吾洲一劍。

不曾想竟是頭鬼率先出手，只是一心殺人，只求殺人，對方到底圖個什麼？

昔年城頭之上，陳平安剛剛擔任的時候，就有一位劍氣長城本土劍修，也是這般毫無征兆，暴起殺人。

吃過一次虧，陳平安就不犯第二次錯，所以這趟二度做客崇觀，是有備而來，多穿了幾件法袍，兵家寶甲。

千日防賊，能生巧。

連那十四境冠，吾洲越天下的遞劍，陳平安都做好準備接下一劍了，此次還不是個十四境，若是都接不住，不如躲在落魄山中，或是干脆搬去文廟功德林看書好了。

所以這場沒頭沒尾的襲，劉桃枝和蕭樸覺得驚心魄，被刺殺的陳平安，反而還好。

陳平安為何會多次看那蕭樸上的法袍？

再“見錢眼開”，陳平安很重規矩，豈會三番兩次盯著一位子反復多瞧。

一般而言，蠻荒天下的新晉十四境，想要與浩然天下這邊的陳平安砸一道法就跑路，首先就得先過禮圣和文廟這一關，不是完全沒有可能，而是不大。因為禮圣就在天外，盯著那條“青道”。所以陳平安思來想去，最擔心的，就是一種鬼鬼祟祟的“繞道”而行，比如大修士通過某條冥之路，刺殺自己。

所以陳平安才會對青婦上這件法袍如此在意，小心再小心。

蕭樸自然是百口莫辯，幾次想要開口說話，都被咽回肚子。

劉桃枝亦是無可奈何，這該如何跟陳平安解釋，如何與中土文廟解釋？

那刺客，不管是如何附蕭樸的，境界之高，手段之，匪夷所思。

一位飛升境巔峰修士的箱底法？

不對，已至圓滿境地，只差半步？

是某位“十四境候補”刻意針對陳平安，一場心積慮的鬼祟襲殺？！

陳平安與馬苦玄一戰，確實傷不輕。

挨了這麼一下，雪上加霜，傷更重。

陳平安咳嗽幾聲，握拳抵住邊，休歇片刻，收手袖，開口笑道：“沒事。”

他再補了一句，用以緩解氣氛，“劉前輩還是不必多想。”

劉桃枝苦笑不已，這也能算是沒事？！

便是蕭樸聞言，都想要對此人出大拇指，大丈夫豁達如此，確實豪杰！

陳平安想了想，解釋道：“劉桃枝，蕭樸，你們確實不必愧疚，我還得謝過蕭樸替某個朋友擋災了。”

否則就會換書簡湖曾掖？京城的鬼薛如意？

陳平安已經大致想清楚一條脈絡，向那位青婦，微笑道：“不過蕭樸確實也得謝我一次，得以免去了一樁刀兵劫災殃，有瑕道心再無患，剛好抵消，我們都不必如何矯道謝了。”

“修道之人，依仗外，意氣用事，涉險越界線，去那冥府地界尋覓仇家線索，不可一而再再而三。”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鞋，夜路走多了，不好。必須報仇，不等于白送人頭一顆給仇家。”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苦苦尋找的那位陳姓仇家，不是在那間早早依附了這頭鬼，就是被它……吃干抹凈了。”

可能間的一位位鬼，就是一座座山水渡口，供其“飛渡”。

“陳平安”這個名字，就像是仙家渡口某個飯館的青簾酒旗？

蕭樸耐著子豎耳聆聽一位年輕男子的教誨，毫不嫌煩。

以往在最為敬重的師姐秦不疑那邊，都沒有這般虛心。

在明知道劉師兄在此護道的前提下，只說這次從北俱蘆洲臨時趕來寶瓶洲，來這玉宣國京城，想要旁觀陳平安向烏紗街馬氏復仇，這等想法，真是自己的念頭？好個鬼使神差！

此刻，蕭樸有一種心中大石落地之，一顆道心隨之澄澈幾分。

陳平安見沒靜，只得提醒道：“蕭樸，謹慎起見，你上這件法袍，還是付總堂重新煉制一番，才算穩妥。”

蕭樸后知后覺，趕手拎住法袍一腳，扯下法袍，都不敢留在自己手上，遞給劉桃枝，被后者快速收袖中，劉桃枝本不敢掉以輕心，用上了數種勝之法。

依舊是青婦人的裝束，興許是障眼法與法袍共存的緣故，故而此刻面容與段卻是一變，盡得字之。

涼亭那雙年，咫尺之隔的景象，早已白霧蒙蒙一片，看不真切了。

陳平安卻是心中了然。

這麼一顆燙手芋頭，劉桃枝說收下就收下了，關鍵是這位劍仙本不曾有毫的心思轉念。由此可見，洗冤人三脈之間，確實親無間，行事豪邁磊落。

陳平安一點心中芥，也隨之消失。

先前上客氣說不計較，此刻就是真不跟你們計較了。

這就以誠待人，言行合一。

劉桃枝似乎察覺到陳平安的這種試探，心中苦笑不已。

崇觀墻頭上，站著一個扎丸子頭發髻的年輕子。

正是從京師城隍廟趕來此地的裴錢。

陳平安聽到裴錢的語容，笑著點頭道：“差錯，巧之又巧。”

原來浩然天下城隍廟神位最高的那尊城隍爺，周方隅，他剛好帶著范將軍一起微服私訪寶瓶洲此地。

結果就有一頭間鬼的行兇之舉，而且就在眼皮底下，這讓周城隍不得不立即重返中土神洲那座城隍廟，祭出某件禮圣鑄造、至圣先師封正的功德神，親自走一趟酆都了。周城隍臨行之前，讓裴錢捎話，幫忙與師父道歉一句，再破例泄了一句天機。按照周方隅的推衍結果，這頭被攔在十四境門檻外邊多年的鬼，是想要憑借斬殺陳平安這位劍氣長城的末代，從無善惡無偏私的天道那邊，代替蠻荒天下戰死在劍氣長城的所有妖族亡魂，就像幫助他們“冤”，憑此賺取一大筆德，作為自合道十四境的資糧，有了這筆“盤纏”，在鬼道上邊，就有可能幫他多走出一步。

至于鬼份，暫時不宜外傳。但是這件事，冥府酆都和人間城隍廟，保證肯定會給出一個代。

先前，確有一個響如震雷的威嚴嗓音，在那不酆都管轄的化外之地，響徹小半間地界的廣袤疆域。

“本座要為天下拔除一魔，力斬間活人陳平安！”

不等間茫茫不計數的億兆鬼回過神，聲響便漸漸弱去。

隨后不知多蠻荒妖族修士出的行走鬼，紛紛抬頭環顧，喧雜沸騰，靜待佳音。

苦等無果，也不知斬了那陳平安那廝沒有。在道上一眾冥府鬼差的呵斥鞭笞之下，它們只好繼續埋頭前行。

而那位十四境候補鬼，用上了數種折損道行極多的保命手段，舍了道場不要，一逃再逃，從此銷聲匿跡。

周方隅現出巍峨法相，高舉一臂，手持神，如手托一烈烈大日，一路開道，以無限明，熔化無窮盡黑幕，帶著甘、柳、范、謝在四尊神將，與數位酆都某殿閻王，先后趕到那鬼舍棄的道場。

裴錢擔心問道：“師父，還好吧？”

陳平安笑道：“這點小傷，雨了，師父還不至于疼得滿地打滾，失了高手風范。”

裴錢咧一笑。

陳平安與劉桃枝他們告辭一聲，地寸，來到墻頭，再跟裴錢躍下墻頭，往那小宅走去。

魁梧道士模樣的劉桃枝重返石臺，蕭樸不愿那兩位師侄看到自己的真容，重新施展了障眼法，坐在石臺邊緣。

劉桃枝笑道：“為何不說幾句心里話，偏要針尖對麥芒，在他這邊，句句言語說得不順耳。”

蕭樸如何，只看與披麻宗竺泉、皚皚洲謝松花都是多年摯友便知道了。

“我臉皮薄，學不來竺泉謝松花的葷話連篇。”

蕭樸沒好氣道：“何況男有別，若是劉師兄表達對年輕的仰慕之，那是男人之間的惺惺相惜。我一個子，免得被他誤會，覺得我對他是不是有意思。”

劉桃枝問了個好問題，“有意思？”

蕭樸看似答非所問，嫣然笑道：“無意義。”

劉桃枝笑聲不小。

涼亭那邊，倆孩子都很驚訝，自家師父還有這種真外的時候，見鬼了不。

蕭樸問道：“他明明對我們的行事宗旨是認可的。當個份清貴的總堂太上客卿，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他為何拒絕？繡虎傳下的事功學問，他才是唯一真正學得髓、堪稱繼承缽之人。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不愿加我們，很正常，如今當了大驪國師，為何還是不肯？”

劉桃枝說道：“陳先生早就給出答案了。”

蕭樸一挑眉，“何解？”

劉桃枝笑道：“他是如何評價崔誠？”

蕭樸恍然。原來如此。

拳法不逾矩，大不過學問。

放在陳平安上，層層份，大不過一個純粹劍修？

劉桃枝說道：“何況如今陳劍仙況特殊，唯有練劍才是第一要務，由不得他松懈片刻。否則也不會連文廟的那個邀請都拒絕。我們外人覺得他四十歲出頭的年紀，就已經躋仙人，勢如破竹，速度足夠快了，他自己卻未必是這麼認為的，可能還是慢了？有些陳年恩怨，外界霧里看花，不明就里，我們洗冤人都是知道大略的。”

“練拳吊命，柳暗花明又一村，續長生橋，在劍氣長城終劍修，如今既然活著重返浩然，登頂有，得見道路，確實不宜分神，需要心無旁騖，別無他顧。”

“千辛萬苦往最高去，所求之事，不過是拳法勝曹慈，劍贏一人。前者無所謂與不，后者卻是一定要的。”

聽到這里，蕭樸輕輕了青，喃喃道：“他再天才，再聰明，如何能贏得過那位？”

劉桃枝笑道：“不能依仗外太多，別家閑事也不用想太多。”

蕭樸默不作聲，嫵白眼一記。

陳平安帶著裴錢走在街道上，沒走幾步路，他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懸在宅門口的那棵艾草，陸沉既是送給鬼薛如意的，也可以兜兜轉轉，轉贈給本該為“白云”傳道人的“程逢玄”？甚至可以用來阻擋那頭飛升境鬼的界襲？陸沉一個看似輕描淡寫的舉，陳平安只要想明白其中關節，豈不是要同時承他陸掌教的三份人？